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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季的狼烟
作者:章熙建 责任编辑:姚云炤 来源:《铁军》 日期:2014-03-26 浏览次数:6870
走进战争,尤其是那些拯救民族于危难的悲壮瞬间,我们常常为那些顶天立地的英雄所感动。然而,当你惊讶地注视一群稚嫩而瘦削的肩膀,担负起未必属于他们的非常使命且为之赴汤蹈火、浴血献身时,那份心旌颤栗真正是令人永难磨灭。
走进战争,尤其是那些拯救民族于危难的悲壮瞬间,我们常常为那些顶天立地的英雄所感动。然而,当你惊讶地注视一群稚嫩而瘦削的肩膀,担负起未必属于他们的非常使命且为之赴汤蹈火、浴血献身时,那份心旌颤栗真正是令人永难磨灭。
这是1942年12月10日,拂晓时分,村野笼罩着浓密雾霾,出奇的寂静中隐匿着些许诡谲。蓦地,一阵“哒哒哒”的机枪扫射声爆豆般打野外传来,村东的圩堡上也旋即响起密集枪声,眨眼间村庄四周枪声大作,剧烈爆炸此起彼落。
此刻,新四军四师九旅二十六团驻地朱家岗,正在村野遛马的团长罗应怀闻声一震,当即策马扬鞭奔回团部曹庄圩。刚飞步攀上圩堡塔楼,已作出应急处置的参谋长向他报告,从近期情报和当下火力判断,来袭之敌应是日军井子联队及伪军一部,兵力估摸不下两千。
三面被包围,而村庄东北方向是烟波浩渺的湖泊。罗应怀两道浓眉拧成一个深结,边端起望远镜察看战情,边在心底电光石火般思量,二十六团曾与井子联队数度交手,反扫荡第一仗就打得这支骄妄之敌铩羽而归,敌这次纠结重兵偷袭,定是想一雪屡战屡败之耻。只是二十六团刚经历两场恶仗,战损极为严重,时下三个营六个连总计不足600人,弹药尤其匮乏,必须坚守拒敌,延时待援。
决心既定,罗应怀团长下达作战命令:一、立即派特务排长带骑兵班突围,赶往旅部向韦国清旅长报告战情,请求火速支援。二、团指率一营依托圩堡工事固守防御,驻扎相邻村庄、与团部呈品字形布防的两个营据点策应,全线形成敌我胶着态势,以近距离交火削弱敌炮火威胁。
然而,井子一郎和他的联队显然是志在必得,十几门山炮密集齐射,炮弹冰雹一样落在村庄里。好在数天前为防备敌人偷袭,全庄乡亲已组织整体转移,此刻,除部队和武工队外,几乎是一座“空城”。半个时辰过去,龙虎山方向一道浓黑的狼烟直蹿天穹,那是特务排长突围成功发出的信号。
眼见作战伏笔出招见效,罗应怀嘴角浮出一丝冷笑:狗日的鬼子,看老子收拾你!这当儿,炮火骤然停歇,罗应怀弯腰打射孔望去,圩堡东南约60米外横亘一条两丈余宽的沟渠,结着薄冰的河面如同镜子反射出幽幽寒光,那是冷兵器时代村民为防御匪盗修筑的护城河,此刻成了抗击外侮的天然屏障。
几乎与炮火停歇相衔接,河对岸几座坟包上遽然响起密集的机枪声,子弹暴雨般成串泻落堡垛,打得泥屑四溅。这是鬼子实施冲锋的前奏!罗应怀命令部队沉着应战,待鬼子过河立足未稳展开精准射击。仅是瞬间,坟包后闪出20多个鬼子,每人抱着一个炮弹箱战战兢兢跳下河,狼狈上岸时全湿成落汤鸡。罗应怀高举的手掌果断挥落,塔楼射孔立刻喷出清脆的点射,冻得簌簌发抖、尚未形成攻势的鬼子顷刻间被击溃。
鬼子进攻受挫恼羞成怒,密集的炮弹成串地砸在堡垛上,新四军勇士迅即退至地窖中。须臾间哨兵来报:圩门被炸毁,数百鬼子正凭借圩堡下的高大柳树作屏障,从西南两翼向圩门聚集。罗应怀顿时怒火直窜,冲上塔楼,短兵相接的瞬间,厉声命令倾尽火力压制敌军,同时手指河边麦场上的两架牛车喝令:“上预备队,用牛车堵住圩门!”
只是当预备队冲出圩门的一刻,骁勇善战的团长惊愕当场:炮火弹雨中匍匐跃进的竟是一帮十几岁的娃娃兵。参谋长疚愧地解释说这就是预备队。而紧接的一幕更让罗应怀震惊。担任指挥员的四连副连长尹作新,把“小鬼班”编成突击组和抢车组两个战斗单元,一番面授机宜后,突击组的战士在圩堡猛烈火力掩护下,使出一连串娴熟的战术动作,先投出一排手榴弹,尔后趁着浓密硝烟猫腰冲入敌阵,在快枪撂倒前排日军后,又抡起大刀一阵猛劈,令晕头转向的鬼子惊恐万状。这当口,抢车组趁乱出击拖回两架笨重的牛车,堵住了狭窄却敞开的圩门。
敌我胶着,相距咫尺,圩门争夺战进入僵持阶段。日军展开数个波次步炮协同冲锋,但据守牛车的“小鬼班”与塔楼构成交叉火力,打退敌人。拉锯战在滴滴答答的时光流逝中拖延着,日寇尸体在不断增多。时至下午2时许,日军顾不得圩门前有自己的兵,炮弹铺天盖地般倾泻在圩门前。殊死拼搏的“小鬼班”顿时陷入极端险境。尹作新副连长被炮弹打中阵亡的一刻,孤注一掷的鬼子发起了最后一轮强攻,一发炮弹拖着尖啸从天而降,16岁的班长周茂松纵身扑倒跪姿射击的战士,身中数十弹片壮烈牺牲。
罗应怀团长瞪着血红的双眸注视圩门口的惨烈战情,目睹周茂松牺牲令他怒不可遏,一把夺过作战参谋手中的机枪,任凭弹雨飞蹿,倾身扫射。就在一颗子弹击中左肩胛、被巨大惯力冲倒的瞬间,罗应怀看见,瘦削精干的副班长陈耀庭挺身而出接替指挥,“小鬼班”正以牛车为依托展开十进十出的冲杀……
军医简单实施了包扎,罗应怀再次伫立垛口的一刻,东南、西南两个方向传来急遽的冲锋号声,嘹亮而交相呼应。韦国清旅长派来的骑兵部队与苦守圩堡的新四军内外呼应,对日军主力形成腹背夹击之势。
敌铁桶围困就是在那个瞬间如同沙塔轰然溃塌,日军围歼二十六团的企图终以损兵折将而落空。眼看黄昏临近,在这片陌生土地上夜战新四军,于日军无疑是魂飞魄散的噩梦。被沮丧与恐惧笼罩的日军,连战场也没顾及打扫即仓皇回撤。
朱家岗一役,新四军二十六团以疲惫之师抵御数倍于我之强敌围攻,尽管防御工事几乎尽毁,弹药消耗几近归零,终以伤亡不到百人的代价,粉碎了日寇的阴谋。彭雪枫师长接九旅战报后,当即亲拟复电嘉勉,称赞该团朱家岗之战:“力毕一战而功非一役,是为33天反扫荡之转折点!”
70年后,在朱家岗烈士陵园陈列馆,我久久凝视一辆遍体鳞伤的牛车。折断横杆的车辕突兀地前伸着,坚硬的杂木车轮因弹片剜削而豁口密布、几成齿轮。车身左侧许是朝着门外,洞穿弹孔形如筛眼,弹片嵌点锈迹斑驳。右侧护栏的压顶木尚存,只是泛发出刺目的深赭色泽,是时光浸染抑或烈士鲜血凝结使然?我只觉内心战栗,不忍细究。而另一辆呢?这个问号立刻勾起一份苍凉在心底无声洇漫:不凡的抗战功臣与两位少年烈士一道,已在日寇炮弹爆炸的瞬间化作狼烟魂归天国!
于此,我再次深情地回眸70年前那场惨烈战事。那是怎样的一撮芬芳馥郁的花季年华呵!国破山河碎的苦难岁月里,一群本该在敞亮学堂习字诵文的淮北人民子弟,却过早地让忧愁爬上了光润的额头。终于,泪水洗涤稚嫩,耻辱割弃幻想,他们超负荷地承载一份担当,汇入追逐民族解放的阵营。那一刻,一股剧烈的悲怆和感动壅塞心间,让我双眼尽湿。生命的际遇竟然这般残酷无情,直叫斯人无可选择,令后人不忍缅想。周茂松一家六口,除他去河边担水侥幸逃过一劫,父母弟妹都在日机轰炸中无辜丧生。就在村武工队援手草草埋葬家人后,沦为孤儿的少年怀揣一腔国恨家仇加入了新四军。还有那乳臭未干的陈耀庭、李增玉、赵瑞昌……
生死白刃的阵地争夺战,“小鬼班”九名战士命陨圩门,最小的年仅13岁。但每一束青春韶华都折叠着一首悲壮的抒情诗。从战术层面看,是少年英雄拖回牛车设置了障碍,但就战争本质说,无疑是中华儿女以血肉之躯筑起铜墙铁壁,严丝密缝地封堵日寇追逐罪恶企图的时空通道。令人痛心扼腕的是,就在猝发恶战的前夜,“小鬼班”战士本已兴高采烈地打点行装,准备第二天奔赴后方学习文化。然而,突如其来的战祸,把花季少年的梦想连同他们尚未绽放的生命花蕾,一齐无情地碾作了齑粉。
岁月蹉跎,今天的朱家岗林木葱茏、芳草萋萋,和煦阳光照耀下的广袤原野麦浪如潮,生命的轮回衍续竟是如此地蓬勃盎然。霎时,我脑海油然浮现华北平原与日寇斗智斗勇的英雄小兵张嘎,还有黎明前牺牲于重庆渣滓洞的“小萝卜头”宋振中,他们与淮北原野“小鬼班”九烈士比肩而立,那般铁骨铮铮、英姿凛凛地穿越时空飘然而来,蓦然间又嬗化成一束浓烈的狼烟直蹿苍穹。那一刻血脉贲张、激情难抑间,似乎被某种意寓与暗示牵引着,我的目光再一次凝落于坐标概念上的圩堡遗址,试图寻觅惨烈战斗留下的吉光片羽。
然而,一切已是踪迹无存。只是目光摩挲中隐隐感应一份尖锐刺痛,心底有个凝重的声音在回响:那是血溅圩门的花季英魂释放的生命灵光,即便不屈的肉体已然化作尘泥,但忠魂依然深情地守望永恒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