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藏峪青檀林
我不止一次地伫立于皇藏峪这片古老的青檀林中，我知道这里隐藏着一段沉谜般的历史。每每抚摸斑驳粗砺的树干，那缕隐隐的脉动总如电流传导指尖直抵心房，而抗战烽火中猝发于此的那场惨烈战事，亦随这份脉动穿越岁月烟尘闪现眼前。
1942年初秋的一个清晨，密林中蓦然响起一串竹裂般的尖锐炮响，炮弹坠地腾起团团冲天火球，地龙滚翻似的横蹿纵舞。狂轰滥炸停歇，一阵尖厉山风掠过，喧嚣的山谷陷入死一般的静寂，但血腥气息遽然袭来，那正意味着鬼子拉网式搜索将至。作战参谋提议迅速尾随突围部队东撤。没想营长朝日军方向轻蔑地啐了一口说，想逼我作饵子，狗日的鬼子找死哩！
此时，新四军第四师两个营在完成战略牵制任务后，被尾随追击的日军围堵于皇藏峪狭长的山谷中。装备精良的日军第十三师团，曾于毗邻不足百里的凤凰山遭国民党军第一三九师重创，这次集结6000重兵，采取铁桶战术包围整座山峦，大有洗辱雪恨的猖獗。
激烈战斗整整僵持了一昼夜。天刚破晓，虎背熊腰的营长突然从氤氲的密林中钻出来，几个战士抬着两卷青桐树皮搓成的粗缆索紧随而至。营长把团参谋长拉到一旁窃窃耳语，参谋长蹙眉听着，满布血丝的眸子凶光毕露地紧盯营长，坚毅地一点头，便把几个营连干部招到跟前，宣布了突围方案。见指挥员们面显惊愕，中学校长出身的营长操一口字正腔圆的东北话，提纲挈领地补充侦察情报，强调：鬼子劳师袭远加之彻夜攻击，就战斗力而言已属强弩之末，而且以惯性思维推断，其定以为擅长夜战的新四军白天绝不敢盲动，所以鬼子现在正休整打盹补充体力。我们白天突围恰是趁敌不备，机不可失！
皇藏峪形如簸箕，两峰绵延起伏，深谷横贯东西，至东南角峰峦迴合，危崖高耸，鸟断人绝。山下一马平川，田野广袤沟渠纵横，长势正旺的庄稼和芦苇织成茂密的青纱帐。营长率一排兵力阻击日军追击，参谋长带主力突围。情况正如营长判断，主力攀越主峰沿绝壁缒崖而下时，阻击分队骤然发起攻击，正在休息的日军惊慌失措地涌向西坳口。
此刻，主力已突围而去。山谷中死寂般静穆，战士们似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阵风带来零乱的“簌簌”声，那是鬼子皮靴踩踏枯叶的声响。营长眼珠一转，指挥战士们如此这般地布置一番，尔后一挥手：“上树，没我命令不准开枪！”战士们顿时敏捷如猿，按作战阵形各择一株青檀树“噌噌”几下就没了踪影。不一会儿，丛林中响起密集的机枪扫射声，凶神恶煞的鬼子蜂拥而至……通向侧峰的山径上凌乱散落的枪支装具似乎给出了某种引导，嗷嗷狂叫的日军立即沿山径涌向侧峰。
2012年的秋日黄昏，我怀揣一份探究解密的渴望，再次走进皇藏峪狭长的谷地。伫立于西坳口，凝望山谷的青檀林，那一刻，落日余晖洒金般披染丛林，倏然唤起我心底的感动。
青檀，亦名翼朴，榆科落叶乔木，叶环锐锯齿，性耐干旱瘠薄，多生石灰岩缝隙，材质坚硬。原本就名贵神武的林子，竟是那般硕大无朋地雄踞于天地间，直如一座沸腾岩浆喷发凝固铸成的巍峨石林，舒展着盘龙卧虎、威仪凛然的气韵。而漫山遍野拥抱青檀林的那份年轻茁壮的葱茏，却让我的双眸陡生刀剜般的刺痛。70年前那场恶战之后，这片江淮平原亘古传承、种类浩繁的原始森林，遭到日寇丧心病狂的劫掠，方圆2000多公顷山峦峡谷中的树木多被砍伐，日军筑窑烧炭，源源不断地运回日本本土。岁月迁徙，曾遭蹂躏的山谷又恢复了郁郁葱葱，但树龄超过70年的唯见青檀树，仍然参天拔地一般傲然矗立着，令人肃然起敬却又疑窦丛生。
而盘桓我心头更重更沉的疑惑，却是本已跳出包围圈的营长率领的18名新四军战士，成功地将日军引向侧峰，为何又使归于宁静的山坳爆响与鬼子半夜的激战？曾经在新四军司令部工作过的两个老战士，查阅了大量日军十三师团的作战日志，发现日军于皇藏峪之役的记录似乎刻意隐去了这一节。老战士也曾到皇藏峪寻访，当时尚未圆寂的瑞云寺老住持提到，当年有个英雄的新四军营长，带着18个战士牺牲在这片青檀林中。至于战后烈士魂归何处，神情凝重的高僧却缄口不言，这似乎与鬼子搜遍山坳也没寻着新四军烈士的踪迹，隐匿了同样的奥秘。究竟是谁掩埋了战士们的遗体？是寺中僧侣趁夜见义勇为？后人们不忍惊扰亡灵去掸拂岁月尘埃，终于把这段悲壮辉煌铸成悬案。
怀揣顶礼膜拜的虔诚，我再次伫立于镌刻层层年轮的古青檀树下。这就是我心中耸立不朽的图腾呵！数人合抱的粗壮躯干苔痕斑驳皮壳铁青，高耸参天的巨大冠盖枝叶翠绿如瀑肆泻，最具秉性的是旋扭伸张的枝干，宛如铮铮铁汉高擎双臂腱肌毕现，又似莽莽苍龙长啸怒吟翻腾飞天，强烈地释放着一种坚韧不屈，似在张扬我们的民族精神。那个瞬间，我饱蘸热泪的朦胧视线霎时变得清晰，陡然发现树干东向的一面依稀有些刻痕，仔细辨析确属一串镌刻文字的变形印记，三字一组上下排列，刻痕入木深达寸许，横竖笔画宽若手掌，足见划刻中枪刺的锋利和力度的遒劲。只是载于植物躯体，历经70年膨胀抽拔而真容渐失，但那份惊天泣地的浩然气韵却仍然灵动鲜亮。植物自身的吐汁愈合给伤口结下厚厚的疤痂，赋予苍劲的生命烙印以浑若天成的立体美质。那一刻，我的眼眶再度湿润，激越心绪让我固执且自信地遐思：那究竟是一份烈士的名册存档？抑或是一座无名烈士墓的碑铭？岁月蹉跎，那场惨烈的战斗已化作山峦的记忆，而镶嵌于青檀树上那一串串圆鼓如珠的瘤斑，是否就是凄怆泪滴凝成？那个瞬间，我心底蓦然踅入一丝亮光，只是蘸染了太多的血色悲怆——恍然明白营长他们是为了突围主力的安全远离，才又与去向侧峰的鬼子进行了殊死的激战！
呵，我的新四军营长！你历经苦难，肩负民族命运的跋涉旅程铺筑了多少艰辛与渴望？你曾以东北汉子的血性趟过皖南事变的腥风血雨，带领遭受重创的连队突出重围，又以皇藏峪的这番自我牺牲，大智大勇地带领18名战士掩护主力突围，给鬼子以出其不意的打击。此刻，秋阳照耀下的山谷葱翠如画、游人如织，战争的硝烟烽火已荡然无存，而我又该怎样向今天的人们诠释你慷慨赴死的决然选择？
历史的缀连衔接往往是链状的，筋咬骨连难免造成无可弥补的遗漏。尽管我无从查证日寇伐戮的屠刀未殃及青檀树的缘由，却能想象出鬼子面对千年古树敬若神明般的惶恐畏惧；尽管我至今仍未探明新四军营长的姓名，但已然释怀，我只需记住那千千万万为托起民族梦想而血洒疆场的人们共有的名字——英雄！
思路豁然贯通，那一刻，夕阳穿透云朵，将侧逆光意境幽深地洒向青檀林，铺展出浮雕般凹凸有致的画卷。我内心注满感动：岁月无垠，青檀有情，那无疑就是一堵英魂筑起的伟岸城垛，一组祭奠忠烈的不朽碑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