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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等功臣归田园 隐功埋名常助人——记老兵孙明芝(上)
作者:孙维 责任编辑:刘顺发 来源:《铁军·纪实》2013年第7期 日期:2013-11-28 浏览次数:7127
从一个5岁就没了娘的苦孩子,到抗美援朝第一个用高射机枪击落美军飞机的特等功臣,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农民,到名扬天下的英雄,“老兵”孙明芝的一生跌宕起伏,充满传奇色彩。
你是一位老兵
曾在战场屡立战功;
你是一位老兵,
惜别军营隐功埋名。
春风年年,春风年年把你寻找,
日月天天,日月天天把你询问,
你在哪里,我们的功臣,
祖国时刻牵挂在心。
伴着著名军旅歌手朱虹低回的歌声,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从一个5岁就没了娘的苦孩子,到第一个用高射机枪击落美军飞机的特等功臣,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农民,到名扬天下的英雄,父亲的一生跌宕起伏,充满传奇色彩。
父亲是在老宅的旧房子里走完生命最后一程的。在父亲还能讲话的时候,我问他有什么需要对我交待的,他看着我,缓缓地说:“就两件事:照顾好你们的母亲;让我从家里走。”父亲说的家,位于苏北平原的沭阳县扎下镇周沟村。所谓家,其实只有几间年久失修的普通平房,门窗四处漏风,墙上蜘蛛网随处可见,屋里落满了灰尘,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人住了。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父亲承受了无尽的痛苦。他的气管早已被切开,大部分时间没有意识,眼睛茫然睁着。因为不能进食,只能通过鼻饲,靠营养液维持生命。鼻饲的管子要经常更换,说是经常,也要一个月左右更换一次。每次换管,都要把刚结了痂的伤口再次弄破,流很多血。而时间长不换,管子长到肉里很深,拔的时候更疼,流血更多。旧管子拔出后,还要把新管子插进去。插管也不容易,插深不行,插浅也不行。有时要反复几次才能插好。每插一次,都痛彻入骨,殷红的鲜血顺着管子一点一点往下滴,看着父亲疼得浑身大汗,内衣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我心如刀割,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后来,我实在不忍看,就躲到门外,心提在半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病房的门,手心全是汗。父亲不能讲话,多大的痛苦只能默默承受,什么想法也无法让我们知道,内心该是多么的酸楚、哀怨和无助啊。这一切的一切,对于我母亲,对于我们做子女和后辈的,那种揪心、煎熬和纠结,更是刻骨铭心。
办完父亲的后事,我捧起父亲的遗像,对妈妈说:“我大(“大”即父亲)喜欢热闹,我们一走,房子里又没人了,他独自在这里,太冷清,太孤寂了,我把照片带走吧。”
父亲的照片是在他病重时拍的,拍照时,需要有人扶着才能坐起来,虽然眼睛已不大能睁开,但仍然目光如炬,透着一股军人特有的威武和刚毅。现在,这张照片就放在我的床头。在父亲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几乎天天梦见父亲,梦见和父亲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记忆的碎片,穿越时空的隧道,渐渐连在了一起。
童年记忆
父亲名叫孙明芝,自小我就像其他孩子一样,管父亲叫“我大”或“大”。我脑海中最早的记忆是,父亲高高的个子,古铜色的皮肤,眼睛很大,右眼布满血丝,看起来凶巴巴的,讲话的口音和我们不一样,语速比较快,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渐渐地,我才知道父亲不是当地人,他的老家离我们这里很远,在山东一个叫莱阳的地方。因为和我母亲结婚,从外地落户到这里的。
我家所住的庄子叫周圩,有40多户人家,200多口人。整个庄台被河沟环抱,水很清,经常看到鱼儿摇着尾巴游来游去。春夏之间,河沟里长着茂密的芦苇,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响声,很好听。河的东西两边各有一个通道向外,通道下面埋着两孔很粗的水泥涵管,以便水流通过。我家和庄上大多数人家一样,住着三间堂屋,两间锅屋,都是草房子。唯一不同的是,我家有两只箱子,一个是柳条编织的,白颜色,很好看;一个是皮的,显得很旧,上着锁,钥匙在父亲那里,从未见开过。妈妈告诉我,那两只箱子,是父亲从部队带回来的。
父母亲是通过父亲的一个战友介绍认识的,结婚不久,就从部队转业了,被分配在南通糖业烟酒公司工作。我上面有两个姐姐,父亲好不容易盼来了我这个男孩。生我那天,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个劲抽烟,嘴里不停地喘着粗气,显得十分紧张,害怕又是一个女孩。那时候,生孩子不像现在,没有去医院生的,接生主要靠经验和一把剪脐带的剪刀。临产前,才把接生婆请到家里,把剪刀放在烧开的水里简单煮一煮,就算消过毒了。父亲急得要命,躺在妈妈肚里的我似乎一点也不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屋内终于传来婴儿的啼哭声,父亲冲着房里喊:“男的女的?”“带把子的!”父亲一听,长长吁了口气,高兴得大吼一声:“得了金豆子喽!”
在我两岁那年,他因身体不好,请假从南通来家休息。回单位之前,紧紧地抱着我,亲了又亲,久久舍不得放下。那时去南通,只能到县城的汽车站乘长途班车。我家离县城20多里地,来回都得步行,赶急走单趟也要近三个小时。父亲买票时,发现旁边一个妇女抱着个孩子,孩子手里拿着一个带有蓝色花纹的小铁碗,玩得正欢。那也是个男孩,年龄和我差不多大,看着看着,父亲一阵心跳,赶紧买了一个,一路小跑把碗送回家。妈妈边递毛巾给父亲擦汗,边说:“你写封信回来,让我去买不就行了,巴巴的跑这么远的路,看把你累的。”父亲没吭声,重又抱起我,我乖巧地喊着“大”,咧着嘴朝他笑。父亲用手摸了摸我的头,转身把我递给了妈妈,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我在那里哇哇大哭。
这些都是妈妈讲给我听的,不然我一定不会相信。因为父亲在我心目中,是个性格暴躁的人,好像从来都不知道疼爱我们,我们兄弟姊妹都十分怕他。他讲话,我们从来不敢顶嘴,连妈妈也不敢,否则就要挨打。父亲打人还有个特点,一不准跑,跑了,追到打得更狠;二不准哭,越哭越打;三不准拉,谁拉打谁。为此,妈妈没少挨父亲的巴掌。也许是我小时被父亲打得太多了,被打的恐惧和受到的伤害深深烙在心头,所以我从来舍不得打自己的孩子,从小到大,连一个指头都没动过。父亲自小就给我们订了很多规矩,比如,要懂礼貌,看到长辈主动打招呼;不准说谎;不准拿别人东西等。所有这些,我们都一一记牢,不敢有半点违反。小伙伴们拉我们一起去偷个瓜果梨枣的,不管怎么劝,哪怕恼了,我和两个姐姐都不参加,白送给我们吃,我们都不敢要。最让我们不能理解的是,父亲那些规矩有的近乎不讲道理,比如,不准我们和人打架,只要打了,不论有理没理,先把我们打一顿再说。为了这个,我们兄弟姊妹没少受小伙伴们的欺负,有时挨了打也不敢还手,回家还不敢说,气得呜呜哭。现在回想起来,父亲之所以这样要求,除了想让我们自小养成良好的习惯外,不外乎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希望我们不要惹是生非。父亲是上门女婿,属于孤门小姓,在农村,排外情绪比较重,外来户往往受欺负,一旦和人家发生矛盾,终究还是自己吃亏;二是要学会忍耐,不要好勇斗狠。他本人因为脾气火爆,受过挫折,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步自己的后尘。父亲的出发点也许是好的,但教育方式简单粗暴,牺牲了我们很多童趣,也使我们幼小的心灵蒙上阴影。
父亲的身体不怎么好,后来才知道他在战争年代六次负伤,特别是腰部的伤很重,时常发作,疼痛难忍。右眼也因受伤,几乎看不见。为了不影响单位的工作,父亲找到领导,要求退休。领导很诧异:“干吗要退休?你还是回家养病,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回来上班。也可以把家属接到南通来呀。”父亲说:“我还不到40岁,长期请假,影响不好。自己都不能工作了,怎么好意思再给组织添麻烦呢?”领导拗不过他,只好说:“那就随你吧,但是有一条,单位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着,只要愿意,你随时可以回来。”就这样,父亲在1965年8月,提前退休回到了母亲的家。那一年,他才39岁。
扶危济困
父亲退休后,退休金每月74元,在那个年代,属于比较高的工资了,整个扎下乡,他的工资最高。按说,在农村,我们家的生活应该过得很宽裕,起码,应该比大多数人家好一些。事实上,我们穿的、吃的甚至比不上邻居家的孩子。我上初中前,一年四季只有一双黄颜色的解放鞋,夏天放学回家,舍不得穿,赶紧脱下,光着脚丫在地上走。那时的冬天特别冷,雨雪天似乎也比现在多。鞋子被淋湿后,只好在里面填上一层一层的芦苇花。靠着芦苇花的柔软和自己的体温,将鞋子慢慢焐干。每到冬季,芦苇收获的季节,我都会剪下许多芦苇花,收好备用。直到现在,一看到芦苇花,我就感觉身上暖暖的,心里荡起阵阵涟漪,好像它挠到了我心底最柔软处。至于吃的就更不用说了,平时都是山芋干、玉米饼之类的粗粮,有时还吃不饱。除了逢年过节,很难吃到一顿大米饭或白面馒头。
记得有一年中秋节前,妈妈说,今年过节一定做干饭给你们吃。妈妈说的干饭,就是大米饭。按照惯例,中秋节那天,生产队要分稻子。那是大集体时代,除了少得可怜的自留地外,绝大多数土地属于大田地,集体统一种植,庄稼收获后,归集体所有,由生产队集中保管。家家户户吃的粮食,要靠生产队分。那时不讲计划生育,父母亲已经有了七个孩子,我又添了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我们天天掰着指头盼,盼着吃干饭的那一天。往年的中秋节,天不晌,就分粮了,那一年,不知什么原因,直到太阳偏西,还一点动静没有。我和二姐早早的拿了口袋在那等,又蹦又跳,沉浸在幸福的期待中。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不禁忐忑起来,不会不分了吧?越是忐忑,时间过得越慢。担心、失望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不知又过了多久,终于在大家的欢呼声中,开秤分粮了。那天傍晚,吃着香喷喷的米饭,就着鲜美的冬瓜,那份高兴,那份享受,那份满足,是今天任何丰盛的宴席都无法比拟的。
我家的日子为什么会过得如此艰难呢?原来,父亲把他工资的大部分救助了比我家更困难的乡亲。庄上刘以亮家的孩子和我同学,有一天病了,要我代他请个假。父亲听我说起这事,赶忙拿了点钱,快步来到刘家,一摸孩子的头,热得烫人,冲着刘以亮就喊:“赶快送医院!”刘以亮急得直搓手,孩子的妈妈不停地流眼泪,一问才知道,他家连一块钱都拿不出。父亲二话没说,背起孩子就往外走,直到进了医院,垫付了医药费,给孩子打上了针,父亲才感到肚子饿了,原来饭还没有吃。村民王开武家断了顿,四处打听谁家买磨,他家实在没有值钱的东西了,想把磨卖掉,换几斤粮食糊口。父亲听说后,一把把他拉到我家,指着刚买的一头小猪说:“我手头也没钱,你把这头猪牵走,明天赶个集卖掉,换点粮食吧。”王开武喜出望外,感动得嘴唇直抖,一句话说不出。一天,父亲的腰伤又犯了,疼得厉害。妈妈上街买了几十个鸡蛋,想给他增加点营养。说来也巧,妈妈刚进屋,邻居宋西贤就来到我家:“明芝哥,能不能借我几块钱啊,家里没吃的了。”父亲一听,就问妈妈:“还有钱没?”妈妈说:“就剩几块钱,被我买了鸡蛋,想给你弄碗蛋汤喝。”“那就把鸡蛋给西贤拿去换点粮食吧,我没事,挺一挺就好了。”妈妈知道拗不过父亲,只好把鸡蛋全都给了宋西贤,一转身,眼泪簌簌往下掉。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以至于后来中央电视台采访时,好几个邻居讲着讲着,竟泣不成声,连采访的记者都不禁哽咽。
战争年代的孙明芝
惊世战功
你是一位老兵,
曾用热血书写光荣,
你是一位老兵,
至今仍然不愿出名,
战旗飘飘,战旗飘飘为你礼赞,
兵歌声声,兵歌声声为你称颂,
你在那里,我们的老兵,
三军将士向你致敬,
三军将士向你致敬!
……
父亲无私地帮助别人,却从不在别人面前提起,更不谈自己的过去。乡亲们只知道他当过兵,问起他打仗的事,他总是找个话题绕开去。直到有一天县武装部的宋政委来到我家,邻居们才得知,原来朝夕相处的父亲,不仅是个天天和他们在一起干活的农民,是个乐善好施的大好人,还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呐。
1973年春,父亲到县城看病,在医院门口看到一个人,似乎很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那个人是谁,那人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一直盯着父亲看。父亲问:“请问你贵姓?”话音未落,那人一拳捣在父亲身上,“好你个老孙,这些年你都到哪去了?可把我找坏了。”原来,这人是父亲的战友,名叫张广才,在县邮电局担任副局长。父亲从部队转业后,双方就失去了联系。老张多次托人打听父亲的下落,一直没有消息。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居然在医院门口邂逅了。两位老战友在一起,有着说不完的话。老张问:“和你一个团的宋吉月同志现在沭阳工作,你知道不?”父亲说:“那还能不知道,县广播站里天天听到他的名字呢。”原来,宋吉月同志当时担任县委副书记、县革委会生产组组长、县人武部政委,在县里属于赫赫有名的人物。老张说:“宋政委多次谈起过你,你干吗不去找他?”“人家那样忙,我又没有什么事,去给人家添什么乱?”
老张第二天就把巧遇父亲的事告诉了宋政委。宋政委笑着说:“这个老孙,多少年了,还是这个犟脾气,他不找我,我去找他!”
四月的农村,桃红柳绿,春意盎然,喜鹊在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开到了我家庄外的路上。那时候的吉普车可了不得,比现在的奔驰、宝马都牛,乡亲们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不知道来了什么大人物,更不知道怎么会到我们庄上来。宋政委和县民政局局长、公社党委书记仨人来到我家,看到三间低矮的草房,屋内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宋政委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感慨地说:“你这个英雄到现在还这样艰苦,我要检讨呢。”父亲笑着说:“比起乡亲们,我的生活算好的了。”老战友相见,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回到了艰苦卓绝的朝鲜战场,回到了生死与共的峥嵘岁月。
“当年你第一个用高射机枪打下美国飞机,那本有你事迹的书,你现在还保留着吗?”“在呢,”父亲腼腆地笑了。说完,拿出钥匙,打开那个旧皮箱,把一本发黄的《中国人民志愿军英模事迹》和一大包奖章捧了出来。书中有专门介绍父亲的内容,并配有照片。照片上的父亲年轻英俊,面色冷峻。
“把当年立功和打飞机的经过给我们说说吧!”
在老战友的催促下,父亲终于打开话匣子,揭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
父亲1947年2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948年5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参加过济南、潍县、淮海、渡江和解放上海等数十次战役、战斗。潍县战役中,父亲冒着枪林弹雨,奋勇冲锋,接连拔掉敌人三个火力点,为部队前进扫平了道路。战斗中,父亲光荣负伤,右眼被子弹击中,留下终身残疾。这次战役,他荣立二等功。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父亲是当年11月9日从辽宁丹东入朝参战的,属于第二批入朝的志愿军战士,第一批入朝时间是10月25日。志愿军在朝鲜共发起五次战役,父亲除第一次外,全部参加过。
新兴里战斗中,时任重机枪班班长的父亲奉命阻击敌人,他带领全班,坚守阵地36个小时,连续打退了敌人几十次冲锋,为我军主力歼灭敌人赢得了宝贵时间。之后,父亲又带着全班仅剩的三名战士抄近路追击逃敌。在子弹打光的情况下,父亲大吼一声,操起铁锹与敌人展开殊死肉搏。这一战,父亲荣立一等功。
抗美援朝战争中,我军制空权与美军相比,处于极不对称状态。美军飞机肆无忌惮地狂轰滥炸,给我军推进特别是后勤补给造成严重威胁。为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上级决定调父亲到新组建的高射机枪连,担任对空射击任务。令人沮丧的是,几次瞄准美国飞机,子弹不是落在前面,就是落在后面,不是打高了,就是打低了,连个飞机的边都没碰着。美国飞机发现我们奈何不了它,更加有恃无恐,屡屡超低空飞行,向我阵地发起一波又一波猛烈扫射,数名战士倒在敌机的枪口下。
原来,当时使用的12.7高射机枪,是前苏联研制专门用来对付德国飞机的。那时飞机的时速在500公里左右,而朝鲜战场上美国的F80飞机,时速已达到800公里以上,当然打不到。难道就这样无功而返,就这样任美国飞机为所欲为,就这样看着战友白白牺牲?父亲双眼冒火,攥紧拳头,毅然做出了一个生死抉择:打俯冲机!就是在敌机俯冲扫射,敌我双方机头和枪口形成一条直线的的电光火石之间,与敌人展开枪口对枪口,火舌对火舌的对射!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是个冒险的决定,也是唯一可以克敌制胜的决定。
那天上午10时许,南山左侧传来一阵轰鸣声,声音越来越大,敌机呼啸着飞过来了,它飞得很低,上下左右盘旋,寻找目标。1000米—800米—300米—200米,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美国飞机准备扫射的一刹那,父亲抢先扣动扳机,一条火舌直射敌机。只听“呜”的一身尖叫,敌机拖着长长的黑烟,一头栽到后山去了。数一数,只用了8发子弹。就这样,父亲用他一往无前、舍生忘死的勇敢,临危不乱、沉着镇静的气度和高超精准、一枪制胜的本领,成为朝鲜战场上用高射机枪击落美军飞机的第一人。时任九兵团司令的宋时轮将军在一个山洞里接见了父亲,他握着父亲的手,激动地说:“打得好,打出了军威!”
在此后的战斗中,父亲创造了总共击落敌机三架、重创一架的辉煌战绩,荣立一次特等功、一次一等功。
在父亲讲述的过程中,宋政委边听边仔细端详那些承载着父亲光辉战绩的军功章。“老战友,我知道你立过很多功,还不知道你立过这么多功呢,十一次啊。了不得!哦,还有一次特等功、两次一等功呐”。突然,宋政委像是发现了什么,“你是二级战斗英雄吧?”“是啊!”“据我所知,只要立过两次一等功的,一般都评为一级战斗英雄,你是两个一等功,外加一个特等功,怎么才是二级英雄呢?”“你这个老宋啊,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父亲不好意思地笑了。在老战友的追问下,不得不道出了原委。父亲本来是无可争议的被作为一级战斗英雄上报的,就在志愿军总部批准前,有人到上级机关反映,说他有军阀作风,经常打人。上级派人一核实,还果真有这么回事。
事情是这样的。父亲所在部队,由于时间仓促,准备不足,加上对朝鲜极端严寒天气缺乏了解,全部是穿着单薄的棉衣入朝参战的。部队因冻伤、冻死减员很多。父亲当时担任班长,一天夜里,气温降到摄氏零下40多度,吐口唾沫,不等落地,在空中就冻在了一起。行军到达目的地后,由于没有避风的地方,战士们一旦躺下,很有可能就冻得起不来了。于是,父亲不准大家睡觉,要求就地蹦跳。有个战士实在太累了,躺在雪地不肯起来,父亲上前就是一脚,踢得这名战士哇哇直叫,不得不站起来和大家一起跳。正因为不停地活动,父亲这个班一个冻伤的都没有。虽然如此,那个被打的战士还是耿耿于怀。还有一次,阵地子弹快打光了,父亲带领几名战士到后方运子弹,大家又饥又累,有个战士实在走不动了,要求歇会儿,父亲说:“不行,赶快走!”见这个战士不听,父亲抡起巴掌甩了过去“再不走,老子毙了你!”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告父亲状的也不止一两个人。
上级经过慎重研究,决定把父亲从一级英雄降到二级。为防止他思想不通,军政治部专门派一个科长来当面做工作:“孙明芝同志,你是朝鲜战场第一个用高射机枪打下美国飞机的特等功臣,按照立功情况,你已远远超过了一级。但是英雄不仅体现在作战勇敢,还要看平时的表现。鉴于你身上确实存在一定的缺点,有军阀主义倾向,决定把你降为二级英雄。你有什么意见?”“没有意见。天天打仗,明天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呢,管他一级二级呢,就是评不上也没关系。”父亲爽快地回答。
那位科长原以为父亲一定会闹情绪,甚至做好了父亲拍桌子、掼东西、骂娘的准备,没想到,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问题。他感慨地说:“这个孙明芝,别看性格暴躁,境界还蛮高呢。”
就这样,父亲成了朝鲜战场唯一一个立过一次特等功、两次一等功的二级战斗英雄。
“你的腰受过伤,平时要多注意哦。”宋政委关切地提醒父亲。
原来,第五次战役有些冒进,我军长驱直入,越过了“三八线”,但由于后勤给养跟不上,不得不往后撤退。北撤过程中,为了加快速度,突破敌人的合围,不少人将辎重武器都扔掉了。父亲舍不得将重机枪撂下,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头小毛驴,将枪一头绑在毛驴身上,一头扛在自己肩上。当时的朝鲜,摄氏零下40多度,白雪皑皑,寒风刺骨,山路崎岖,路上结着厚厚的冰。行进途中,父亲一脚滑倒,连人带枪重重摔在地上。他忍着腰部钻心的疼痛,艰难地爬起来,咬着牙,继续扛着枪往前走,硬是将100多斤的重机枪带了回来。从此,他落下了严重的腰伤。
“那这么多年,你为什么对自己的功劳守口如瓶,只字不提呢?”一直没有说话的公社党委书记突然问道。
“和那些牺牲的战友比,我能活着就很幸福了,我这点功算个啥?如果我到处吹嘘自己,对得起那些死去的烈士吗?”
从此以后,我才弄清楚,家中那个旧皮箱为什么上锁。原来,那里藏着父亲不为人知、惊天动地的过去。
孙明芝名扬天下后依然保持农民本色
造福乡梓
你是一位老兵,
曾以生命保卫和平;
你是一位老兵,
挥洒青春,造福乡亲。
鲜花朵朵,鲜花朵朵为你盛开,
硕果累累,硕果累累为你作证,
你在那里,我们的英雄,
一片热土,几多深情。
……
光阴荏苒,随着时间的流逝,关于父亲作为特等功臣、战斗英雄的传说逐渐少了起来,人们谈论更多的是他的另外一些故事。
有一年春天,父亲从地里经过,发现一个农民偷割生产队的红花草。这种草是集体积肥用的,怎么能往家里拿呢?父亲跟踪过去,想好好教育他一顿。哪知道到他家一看,父亲愣住了。锅里煮的红花草正冒着热气,这个农民偷割的红花草不是喂猪而是填肚子。父亲心里好一阵难受。后来,父亲又走访了几家,发现偷割绿肥当饭吃的还大有人在。于是,他破天荒找到了宋政委,请他批了些救济粮,帮助大家度过了春荒。
打这件事以后,父亲想,靠救济或者自己的一点补贴去帮助人,只能解决眼前的困难,最根本的还是要带领群众提高粮食产量,甩掉贫困的帽子。 父亲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不顾全家人的强烈反对,找到公社党委书记,主动要求义务当生产队长,不要集体一分工,不领集体一斤粮,保证把粮食产量搞上去,让群众吃饱肚子。
父亲当“官”后,拖着病残的身躯,披星戴月,带头参加劳动,带领群众兴修水利,广积肥料,精耕细作。有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
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发现妈妈在擀面条,我十分惊喜,笑着问妈妈:“今天有什么喜事吗?” 妈妈没吱声,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原来,父亲今天把庄上一个邻居给打了,人家现在不吃不喝,扬言要去寻死。被打的人有40多岁,是个光棍汉,腿上有点残疾,和他母亲一起生活,我平时喊他仲三爷。我们两家关系一直很好,他母亲身体有病,打针吃药的钱,基本上都是父亲给的,从来没要还过。
原来,父亲当队长后,每天晚上收工前,都要开会,简要总结当天的情况,布置来天的活计。那是个冬天,父亲要求次日早上,所有人员听到广播后立即带上工具,到北大沟里挖淤泥。那是一条位于庄子北面,多年没有清理的老沟,沟里的淤泥又黑又臭,肥效很高。数九寒冬,北风呼啸。大家站在岸上,还冻得瑟瑟发抖,心想,这怎么下去啊。父亲一句话不说,把鞋一脱,挥起锹砸开冰块,纵身跳进刺骨的水里,亮开嗓门,招呼大家:“下来吧,干起活就不冷了。”一个50多岁的老大爷说:“老孙是国家的功臣,看我们吃不饱肚子,才这样拼命的呀,人家一分钱不要,图个啥?我们要是不下去,良心往哪儿搁呀?”大家伙在父亲的感召下,一个一个争先恐后地下到沟里,喊着号子,干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仲三爷才扛着锹,慢慢地踱了过来。父亲一见,气不打一处来,噌的从沟里窜上来,拿过扁担,朝着仲三爷就打了过去。虽说未用全力,打得不是很重,但在众目睽睽之下挨打,面子实在下不来,仲三爷哭着跑回家,说不想活了,谁劝都不听。
妈妈把面条做好,我陪着她送到仲三爷床前,给他赔礼道歉。我说:“仲三爷,我大的坏脾气,你是知道的,他打人是不对,这时候你怨他甚至恨他,我都理解。但你也要念着他对你的好啊。家里有一点好吃的,哪次没给您送过来?”我指着他身上穿的衣服说:“这不,这件衣服,我向他要了几次,他都不给,你嫌冷,他眼皮都没眨就给了你。……你那么疼我,你要是不活了,我大再打我,谁去拉呀?”说着,我情不自禁地哭了。也许是被我和妈妈的真情感动,也许是感到自己也有不是,确实不该迟到,仲三爷终于擦干眼泪坐了起来,我和妈妈心中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还有一件事,我印象也很深。父亲当生产队长那年,县里召开复员军人座谈会,宋政委点名要父亲参加。那次会上,给每人发了一辆“永久”自行车票。那时候“永久”自行车可是一件稀罕物,比现在开着奥迪都风光。我多次央求父亲:“庄上好几家都有自行车了,你就不能买一辆啊?” 我说的自行车,是指那些杂牌车,或者二手车,永久车十分紧俏,有钱也没处买,连想都不敢想。父亲当然知道要是把永久车骑回去,全家人会高兴成啥样。可当他想到生产队多次想买台手扶拖拉机,一直没有买到时,咬咬牙,悄悄找到领导,好说歹说,终于退掉自行车票,换回了一台手扶拖拉机票。
就这样,经过一年的苦干,生产队的粮食产量翻了一番,乡亲们再也不为缺粮发愁,终于可以放开肚皮吃饭了,可父亲也累倒了。也就是那一年,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
父亲是个硬汉子,平时破点皮掉点肉,连眉头都不皱。一次干活,不小心碰到了马蜂窝,被一群蜂子蛰了,脸肿的像面包一样,我一看父亲这样,心疼得哭了。父亲骂我:“没出息!马蜂蛰一下算什么,要是上战场你还不当逃兵?”可是当父亲因劳累患了腰椎间盘突出症以后,一次坐在床边,疼得浑身抽搐,眼泪直流。我吓坏了。我被马蜂蛰过,那种钻心的疼,至今想起来还害怕。可父亲被一群马蜂蛰了,却谈笑自如,没事人一样。这次居然疼得流下了眼泪,可想而知疼到了什么程度。妈妈闻声而来,边哭边说:“你今天就去把队长给辞了,不然我就去找宋政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