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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大别山——“皮旅”中原东路突围考察记(四)
作者:吴东峰 责任编辑:姚云炤 来源:《铁军》 日期:2023-02-28 浏览次数:7317
无论如何,我们都可以认定,大别山的战斗经历,是皮定均从一名儿童团团长成长为一位基层军事指挥员的摇篮,也为他16年后胜利率部中原东麓突围而一仗成名,奠定了良好的政治思想和军事素质基础。
第七节 情深义重衣锦还乡为啥只住一天便走?
皮定均之子皮效农在纪念皮定均诞辰90周年活动时,说过这样一段话:
“父亲是个军人,战将,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军令如山,可是在平时生活中,他又是个老农、慈父。也许是从小在大别山生活的艰辛和苦难,家庭的破碎和奶奶的教育,使他对劳动人民具有一种本能的尊重与热爱,他常教育我们要尊重警卫员、驾驶员、炊事员、保姆,尊重他们的人格。这与我太奶奶对我父亲说的‘见到穷人讨饭要给一口饭’的话是一样的。”
其实,皮定均又何止在家庭生活中是“慈父”呢?在中原突围行军打仗的日日夜夜里,“皮旅”官兵对他的“慈父”形象记忆犹新,亲切而温暖。
他们说,别看皮司令指挥作战军令如山,六亲不认,铁面无私,但他对战友、对部属、对老百姓可好啦!在“皮旅”官兵眼中,嘴唇上翘,喜性洋洋的皮定均,是和蔼可亲的“兄长”和“慈父”。
参加“皮旅”突围的官兵中,有23位女同志。这批女同志非常了不起,他们与男同志一样跋山涉水,走完了艰难困苦的24天行程。
不仅如此,在突围过程中,女兵队伍中还诞生了两个小生命,这是中原突围奇迹中的“奇迹”。
第一个生孩子的是供给部长范惠的爱人薛留柱。中原突围时,她已临近分娩,旅首长知道后,专门配了一匹骡子要她骑。她的孩子是在吴家店农民家的灶房里出生的。为了纪念中原突围,范惠夫妇为这女孩取名“中原”。
范惠夫妇一辈子都记得:皮定均、徐子荣等旅领导知道后,都来看望和道喜。皮定均抱起小中原,边端详边夸奖:“这娃娃漂亮,名字很有意义。”皮定均命令:派一副担架,四个战士,轮流抬着母女行军。
4天后,“皮旅”在狂风暴雨中抢渡磨子潭。
赵元福回忆,这时,敌人的机枪子弹已经落到河中间,炮弹掀起的水柱几乎把小船震翻。皮定均目送着家属、伤员上船时,很快发现队伍里少了一副担架,他问供给部长范惠和他的爱人薛留柱:“孩子呢?”
范惠没有回答,仰头望天;薛留柱泪水涟涟,低头不语。
皮定均立即明白了,他们为了不影响部队行动,把才出生的孩子送人了。此时,皮定均无法发火,也无可奈何,他叹了口气,说:“算了吧,算了吧,这孩子多可爱啊!”
时隔28年后,范惠夫妇终于在大别山区找到了自己的女儿中原,她已经结了婚,癞痢头,穿着一条缀满了补丁的裤子,已经成了几个孩子的妈妈。据说,这孩子在大别山,辗转经历了8家!
在突围途中诞生的另一个小生命,是三团参谋长青雄虎、何济华夫妇的孩子,一个名叫“突突”的女孩。
“皮旅”三团一营营长赵联诚回忆,当时,二团和一团在前面打得正紧,皮旅长命令,作为后卫的三团快速向前靠拢,准备投入战斗。
正在这时,青雄虎对赵营长说:“我先到前面去,你走慢点,我爱人要生孩子啦!”
赵营长慢慢走,等到了骑在马上的参谋长爱人何济华。赵联诚回忆说:“她脸色发青,羊水都流出来了。我们把她扶下马,不到20分钟就生下了一个女孩。”
皮定均是在一座桥下指挥部队攻打青风岭时,得知青雄虎爱人生孩子了。三团团长曹玉清回忆,先头部队发起两次强攻都失败了。皮定均顾不上细问,但还是关照卫生队派个医生去照顾,特别嘱咐曹玉清:“一定要保证母子平安。”
强攻青风岭战斗结束后,皮定均一直站在路边等着三团的队伍上来,打听青雄虎爱人在哪儿。当他看到何济华拄根棍子走在队伍里,有个战士帮她抱着新生的婴儿,皮定均非常惊讶:“你怎么不坐担架?这身体怎么能受得了?”
何济华回忆,皮定均从战士手中接过婴儿,嘴对嘴亲了一口,他高兴地对何济华说:“这是战火中诞生的孩子,我们这支部队后继有人啦!”何济华和几位女战士都提议皮旅长为小孩起个名字,皮定均稍微思考一下,说:“就叫突突吧,在中原突围中诞生的孩子。”
在突围路上的“突突”枪声中诞生的“突突”,一诞生就习惯了枪声。何济华说,第二天在抢渡磨子潭时,敌人机枪子弹打穿了她的襁褓,也不哭不闹。但是部队一停下休息时,她反倒哭闹起来。
范中原、青突突,两朵战地之花,她们的名字合起来是“中原突围”。她们确实是中原突围中奇迹的“奇迹”。
这两朵战地之花,不仅仅是爱情之花,生命之花,更是“皮旅”这一坚强集体中的团结友爱之花。
皮定均将军自1929年底参加红军后,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古碑乡。中原突围时,他率“皮旅”在邻近的吴家店住了三天,因军机需要,虽与故土近在咫尺,也只能望山兴叹,徒增思家之情。
写到这里,使我不禁想起36年前(1983年3月20日),我在金寨古碑区采访皮定均将军之侄皮国立时,意外地了解到的一件事。
那天我问:“皮司令建国后有没有回家?”
“有回家。1952年回来过,叔叔和阿姨,一个警卫员用扁担挑着国宏和效农。”皮国立沉默了一会儿,不无遗憾地说:“但只住了一天就走了。”
“住一天就走了,为什么呢?”
皮国立欲言又止,我也不便多问。
据说那一次,皮定均离开家乡的途中,突然遇到大雨,山洪爆发,雷声如炸。皮定均一家被困于野外山中一农民家里三天三夜。乡亲们传,老天爷不让皮定均走,要留他多住几天。也有传,皮定均回家只住一天便回,寡情无义,故此遭天怒,以雷轰之。
皮定均夫人张烽晚年的回忆,终于为我们揭开了这个谜团。
张烽说:“始下小雨,后大雨,山洪差点把车冲翻。后来借宿一农家,三天后雨停了才起程。”
返回路上,张烽一个劲地发牢骚:“我就不明白,你未回乡前朝思暮想,回乡后只住一日便走?”
张烽说:“返回途中,定均一言未发,任我牢骚满腹。”
数年后,皮定均才向张烽吐露心迹。张烽言此哽咽不已:“老皮怎不想在家多住几日?但他感到参加革命的儿时伙伴,死的死,亡的亡,仅自己一人生还,心里很矛盾很痛苦,也很不舒坦。”
回乡当天晚上,十里八乡的乡亲们赶来,挤满了皮定均的家,这个问,我的儿在哪?那个问,我的哥在哪?还有问,孩子他爸呢?
张烽说:“那么多人向老皮询问亲人下落,他心里怎能受得了?!那一夜他眼睛红红的,一宿没有睡。天一亮就喊我们起来,离开老家。”
据金寨县党史载,该县30年代,曾有10万青年参加红军,幸存者仅数千。与将军同参军的14位伙伴,有许多是“皮旅”的官兵,均战死沙场,无一生还。
当年金寨县有歌谣云:
大别山生得妙,
南有长江水,
北有淮河靠,
西有平汉路,
东有津浦道。
纵横千余里,
物产更富饶,
啊,这是什么地方?
鄂豫皖苏区发展了。
记者云:皮定均回忆,红军长征路上,刘伯承与将军促膝谈心,始知孟子语,作战要具备天时、地利、人和三个条件,而人和显得特别重要。将军作战,攻心为上,爱护士卒不扰民,此即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共产党战胜国民党,同理也。
第八节 山高水长令人遗憾的军史空白
“树也砍不完,根也挖不尽,留有大山在,到处有红军。”这是我1983年第一次到大别山采访时记下的一条红军标语。那时,这里的村村寨寨,断墙残壁上不时可见红色标语。
皮定均出生于金寨县古碑区戴家岭的一个佃农家庭,爷爷辈兄弟8人,多以帮工讨饭为生。他父亲因得痨病早亡,寡母改嫁,此后皮定均与奶奶相依为命,乞讨四方。8岁后曾到吴家店等附近村庄为大户人家放牛。
皮定均曾如此回忆他儿时的放牛生活:“我为了使放牛更简单,常常把牛‘哄’到荒山上吃草,我到妥当的地方去玩。”大别山的山山水水,成了他幼年的“儿童乐园”。
古碑作家台运行在《皮定均传记》中说:“似火的炎热,赛刀的山风,练就了他的筋骨,粗砺的山石,尖利的荆棘,磨厚了他的脚板,他整天在大山里爬着、跳着、奔着、走着。大山是他的母亲,他是大山的儿子。”
正因为皮定均是大别山人,并在大别山为中心的鄂豫皖革命根据地战斗了多年,所以他在1946年率“皮旅”中原突围时,穿越大别山东行,可谓虎啸山林,龙归大海。
要完全解读“皮旅”中原东路突围的胜利密码,我们不能忽视大别山地区在上个世纪30年代发生的那场暴风骤雨般的红色革命。
我第一次走进大别山是1983年3月,那时我是新华社军事记者,主要任务写一份中国贫困地区的生活情况报告。同行有摄影记者孙小振。当时,大别山地区的贫穷情况令我们格外震惊。
记忆中有一天,我们爬上位于半山腰的上楼房村,去看望一位红军军属老大妈。走进大妈家时,就像倒退到半个世纪前的时光:房子正中挂着“天地君亲师”家训,烟熏火燎般的木板屋,破旧不堪,家里几乎没有家当,一个地坑,四周围个圈,堆些柴枝,既煮饭又烧水。水壶是绑在一根硬木上,从上面往下吊着的。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原始的烧水方式。
在烟熏火燎中,大妈向我们回忆了他们一家参加革命的往事,讲到高兴处,她站起来,抖抖身上的烟灰,为我们唱了一首红军歌曲《八月桂花遍地开》。
这歌声,原始、清纯、真诚,恍如隔世。
这位大妈就是1929年在金寨县斑竹园立夏节起义的领导人周维炯的妹妹,名字记不起来了。
周维炯在中共党史上大名鼎鼎。发生在1929年5月6日的立夏节起义,在大别山中心区打响了向国民党反动派进攻的第一枪。立夏节起义后,周维炯宣布成立中国工农红军第三十二师,任师长。周维炯万万没有想到,他没有在战斗中献身,竟终结在自己人的刀下。两年后即1931年秋,时任师长的周维炯在张国焘骇人听闻的大肃反中被杀害。
据记载,那次肃反,杀掉了2500名以上的红军官兵,十之六七的团以上军官被逮捕、杀害。
周维炯发动立夏节起义时,年仅15岁的皮定均已是“老资格”的农民协会会员,起义胜利后他被调到英山县任儿童团团长。也就是这一年冬天,皮定均成为周维炯任师长的第三十二师七十三团的一名红军战士。而后由战士而班长,由班长而排长,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基层指挥员。1932年秋鄂豫皖苏区第四次反“围剿”失败,皮定均才离开了大别山,随红四方面军西征入川。
据徐向前回忆,1930年,中共中央为了统一鄂豫边、豫东南、皖西三块革命根据地,建立了鄂豫皖特区,并对三块根据地的红三十一师、红三十二师、红三十三师进行了改编,成立红一军,属下三个师分别改编为第一师、第二师、第三师。徐向前任第一军军长兼第一师师长,周维炯是第二师师长。徐向前说,那时,全军共2100人,二师才600人。在一个才600人的队伍中,官兵吃住都在一起,皮定均与周维炯结交的机会应该是有的。
从1929年至1932年,正是以大别山为中心的鄂豫皖革命根据地正式形成和胜利发展时期。鄂豫边根据地、豫东南根据地和皖西根据地相互连接,并向四周蔓延,总面积约15000平方公里,人口逾百万。三块根据地发展出三支红军劲旅,后来发展为红四方面军。
徐向前元帅曾如此评价周维炯:“他不光是有个人英雄主义,旧习气也比较多。但他打仗很勇敢,人也聪明,是员战将。”徐向前元帅为周维炯被错杀感到十分惋惜。
抗日战争期间,徐向前曾找到鄂豫皖时期保卫局看押犯人的一个同志,问他周维炯牺牲时有什么口供?保卫局同志介绍说,周维炯的口供是:“老子20年后还要革命,我不是反革命,你们才是反革命!”
周维炯牺牲前两年,皮定均一直在他的麾下作战,周维炯的革命精神和军事斗争经验,无疑对皮定均影响很大。当然,周维炯被错杀也对皮定均震动很大。
遗憾的是,遍查皮定均将军的档案和相关回忆文章,没有与周维炯相关的片纸只字纪录。这是将军记忆的缺失,还是历史沿革的断裂?
无论如何,我们都可以认定,大别山的战斗经历,是皮定均从一名儿童团团长成长为一位基层军事指挥员的摇篮,也为他16年后胜利率部中原东麓突围而一仗成名,奠定了良好的政治思想和军事素质基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