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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爷爷是战友(三)
作者:赖尔 责任编辑:姚云炤 来源:《铁军》 日期:2022-07-12 浏览次数:7308
次日迅速集合之后,部队又开始行军,又来了新兵。
次日迅速集合之后,部队又开始行军,又来了新兵。
“面相刻薄”、满嘴粗话的叫郑勇郎,四川人。还有一个面黄肌瘦的,看上去就10岁左右的小家伙叫阿牛。
李勇排长拎了两个黄背包过来了,递给郑勇郎和小阿牛一人一个,然后平时一张严肃得要命的脸竟然露出一点笑意,说:“11个人了,再有一个,咱班就该成一个标准班了。”
后来,很久以后的某天,李扬帆扳着指头一盘算:自从他进了二排三班,后来进进出出又有好几个新兵,约莫加起来快有20个人,可从来,就没满过一个标准班。
……
从出了高淳县,大部队继续向苏南挺进,北渡石臼湖,经博望至小丹阳。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就这么走啊走啊的,李扬帆竟然也就渐渐习惯了行军的日子。
而林晓哲的情况就没有那么好了,刚把自己折腾妥当,又冒出个小拖油瓶让他不得消停。幸亏孙兴业心软,又或许是身为先生的情绪作祟,帮衬着照顾阿牛。
孙兴业说:“阿牛你是读书的材料,我给你讲讲历史吧。”
那时候队伍正走到博望,孙兴业就跟小鬼头说:
“这博望是千年古镇,始建于南宋梁时,是苏皖边陲重镇……”
那边不远的地儿,郑勇郎听得不耐烦,张口就骂:“他大爷的!这兵荒马乱的还不知道明儿个有没有活路,还读个毛书!”
这话一出孙兴业登时不吱声了,旁人也都没答话。
“没有活路”,这四个字是李扬帆第一次听见。从现代穿越到这个时代,他从来没想到过“活路”不“活路”的问题。那些个穿越小说里的主角,哪个不是开了挂似的。李扬帆从来没有考虑过“死”,他坚信自己会像小说里的主角那样,成为这个时代的英雄,成为救世主,
然而,渐渐的,随着行军,随着距离战场的越来越近,李扬帆终于明白,为什么听到“没有活路”之后,孙老师会不吱声,叶班长会不吱声,三班的人都没有吱声。
几天走下来,部队就接近了镇江。这一天傍晚正准备扎营的时候,李勇排长忽然大吼:“紧急集合!”
6月17日,四连埋伏在镇江西南的韦岗。三班的11个人顶着茅草趴在野草堆里,热辣辣的太阳晒在背上,汗就这么顺这眉毛往下淌。可没一个人敢动弹,就这么直勾勾着一双眼,向土坡下面那条道上望。
据说侦查连探听到,一个小鬼子的运输小分队,今儿个会从这条道上经过。不过从天没亮就开始埋伏,趴了这么大半天也没觉得啥动静,李扬帆在心里直嘀咕着:到底对不对啊?!
正这么想着,就听远处传来轰轰的响声。
来了!
大伙儿顿时起了劲,屏住呼吸就往道儿那边看。只见黄沙地上掀起滚滚烟尘,“突突”地开来四辆日本军车。
昨儿个晚上,一班的人早在道上埋了地雷,一等车开进圈里,包管炸得鬼子人仰马翻!
四辆军车一溜烟地往道这边开,眼看一点点就接近埋伏圈了!终于,最前头的那一辆撞了过来,轰地炸开了!火花爆开来的时候,只是军车给炸得一颤,愣是没分解。
日本兵得了动静,立马提着枪冲出来,放枪!
听到那枪响声,李扬帆忽然就呆住了。他这才意识到,这不是好莱坞电影,这是真枪实弹!这是打上去会死人的枪子儿!
那边连长一声令下:“打!”
埋伏在山头的一个连的战士,提着马刀就冲下去了!
李扬帆还在发愣,他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这么呆站着,眼睁睁地就见身边的战友越过自己冲到前头,快得根本来不及看清是谁。
耳边的声音渐渐模糊,却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念叨,有人在背《蜀道难》。李扬帆僵着脖子望过去,看见林晓哲抱着头蹲在地上。
刀丢在一旁,裤裆下面湿了一片。林晓哲蹲地上,把头抱在膝盖上,喃喃地念叨:“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翻来覆去就只有头一句。李扬帆就傻愣着看他背,也不知道林晓哲背了多久,恍恍惚惚地以为这是在默书。直到前方的枪响越来越弱,直到前方的战士欢呼雀跃呼声震天,李扬帆忽然清醒过来,这不是在看电影不是在默书,他们是在战场上!
李扬帆一把扯起蒙着头的林晓哲,脱下身上的外套往他腰上一系,帮他遮住尿湿的裤子。怕给人瞧见,李扬帆硬是拖着步子都不稳的林晓哲冲进人堆里,打算滥竽充数。
可当他扎进人堆里,看见最前面的战场,一下子就愣住了。
被炸毁的军车旁边血肉模糊,剩下没被炸的地儿,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尸体,有穿黄军装的日本鬼子,可更多的,却是穿灰蓝军装的战友。人生的17年中,李扬帆从来没见过尸体。
李扬帆还在傻呆呆地站着;林晓哲两眼一翻,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开始吐呕个不停。郑勇郎跟别的班的兵一窝蜂地冲到鬼子尸体上抢刺刀和枪;罗广胡死死地抓住林江子的手不放;吴建四周张望着好像是在找人。
李勇排长走过来吆喝,说:“集合集合!清点人数!”
叶大地立刻“啊”地一吼,三班立即集合,除了还跪在地上呕的林晓哲,剩下的人向右看齐,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这一清点,就发现少了一个人,孙兴业。
小阿牛歪了脑袋,问:“孙叔叔呢?”
后来,李扬帆才明白什么叫“清点人数”,明白“报数”意味着什么。缓了半晌,不顾班长的阻止,愣是冲进尸体堆边,他只有一个念头——要把孙兴业找出来。
拨开老重老重的死鬼子,就看尸堆里露出半个筐。前两天被李勇排长教育了一顿后,孙兴业终于肯把头上的筐取下来,那筐就背在背上。
李扬帆心里一抽,将那个面朝下横着的蓝军装翻了过来,就看见半张脸。半张皮肉翻开白红交错的脸,本就难以入目,如今那半边右脸也沾着条条杠杠的血,怎么看怎么狰狞。
李扬帆望望阖上眼睛的孙兴业,再望望站定在那里的战友,终于明白,什么叫“打仗”,什么叫“战场”,终于明白,“抗日战争”四个字的背后,要有多少条人命血流成河,而不仅仅是“八年抗日战争”……
事后,张浪涛连长总结发言,说:这是一场意义重大的胜利!韦岗设伏毙伤了日军21人,炸毁军车4辆,缴获枪支10余枝,取得江南首场胜利,打破日军不可战胜的神话,振奋了广大军民的抗战情绪!
然而,三班一共剩下10个人,没有人能笑得出来。这场仗是拿什么换的?李扬帆只知道,20 多条鬼子的性命,却是以三四十名战友的命换来的,包括那个好脾气说话喜欢掉书袋的孙兴业孙老师。
……
急行军是不会给任何人悲春伤秋多愁善感的时间的。在韦岗战场上整队集合清点了人数,连长号令一下,整个部队就要继续往当涂溧阳一带挺进。
可李扬帆,却没挪步儿,愣愣地看着那一堆叠在一起的弃尸。鬼子们身上的枪支装备该扒的都扒下来了,而那些个穿灰蓝军装的尸体,就这么倒在血糊淋啦的战场上,别说下葬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林晓哲晃晃悠悠地迈着步子,感觉不像踏在实地上,一步一步像踩着软绵绵的棉花。
就在这时候,林晓哲忽然觉得右边衣角给人扯了直往下沉。回过神来,他转头望右边,就见小阿牛走在他边上,扯着他的衣角,抬着头望他,说:“林哥林哥,你教我识字好么?孙叔叔说了有文化的将军才是好将军,我要当好将军。”
林晓哲蹲了下来,把脑袋瓜子埋在膝盖上,抱着头“呜呜”了两声。哭完了,他用袖子抹了眼睛,蹲着平视小阿牛的眼睛。
他说:“好。”
夜晚,李扬帆和林晓哲面对面坐着,林晓哲抬眼望自个儿的同学,沉默了半晌,终于慢慢问出口:“你说,我们还能回家么?”
李扬帆想也不想地答:“当然!”
林晓哲耷拉了脑袋,眼睛望着脚边的泥土地儿,望着自个儿满是泥巴和尘土的裤脚,顿了半晌,他又低低地问:“你说,我们会死在这里么?”
李扬帆心里一揪,他张了张嘴,可那“当然不会”就短短的四个字儿,却像是给憋在了嗓子眼里似的,怎么都吐不出来。
直到这个时候,李扬帆才开始有些怕了,怕死。
我们……会不会像孙兴业一样,就这么一枪子儿
就挂了,就死在这里?
他害怕了,他怕死。
不干了!不干了!这地方呆不下去了!
见李扬帆不说话,林晓哲闭了闭眼。他抓起手里的铺盖,就这么在小阿牛的身边躺下了,翻了个身,再也没吭声。
一个念头渐渐浮现在李扬帆的脑袋瓜子里,一一点地清晰起来:跑,逃跑!这仗是万万不能打的。这样下去,会死!
突然,身旁一阵窸窸窣窣,李扬帆眯着眼一看,林晓哲正偷偷摸摸爬了出去。李扬帆以为他也要逃走,三两步追上林晓哲,一扬手狠狠拍了林晓哲的脑袋:“靠!要逃跑也不喊我!”
林晓哲吓了一跳,捂着后脑勺转过头来:“逃跑?我……我没打算逃跑。我想回去埋了孙老师。”
……
两人回到战场,从尸体堆里找到了孙兴业,一起拖着孙兴业的尸体,走到边上,离那些死鬼子远远的。然后两人就蹲下来,开始挖坑。
挖着挖着,李扬帆停下手上的动作,望向林晓哲:“咱们逃吧。”
林晓哲没停下手上的动作,一边摇头一边挖:“我不走。”
“靠!”李扬帆噌地一下就站起来了,“你逞什么英雄?!你就不怕死?!是哪个胆小鬼吓得尿裤子的?”
“我怕死,”林晓哲没抬头,只是一下一下地用两只手刨坑,“可我答应了,会替孙老师教阿牛写字。”
话音刚落,听见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小李,小林。是周水生的声音,周水生和吴建两个人往这儿走过来了。
周水生“哼哼”一声说:“你们俩小子,想瞒过我们还难了点。用这个!”递上一把锄头,一边说就一边蹲下来帮着挖坑。
李扬帆“嗯嗯”地直点头,抓起一把锄头就这么往地上砸下去。忽然就听得“哎呦”一声叫唤,周水生垮了脸直叫唤:“小李你往哪儿挖呢?”
原来李扬帆刨错了地,砸到了周水生的脚上,直刨开一条血口子。
李扬帆忙说“对不起”,蹲下来要给他包扎。周水生摆摆手说:“算了算了,挖坑要紧。埋好了还得赶紧回去,给排长发现咱们溜号那可就完蛋了。”
这三个人合力挖得快,没多久就把人给埋了。
林晓哲望着黄土落在孙兴业的脸上,登时觉得心里头给谁揪了一把。他蹲地上把那筐拾了起来,抱在怀里,想了半晌又背在了后背上。
……
次日半夜赵万突然吼起来,一口一个带口音的“随森”,把剩下的人都吼醒了。大伙儿爬起来一看,周水生正全身抽抽得厉害。叶班长跟林江立马向上头打报告。
十几分钟之后医疗队派了个卫生员下来。卫生员一看周水生的症状登时叫糟,说这是破伤风,是细菌感染伤口造成的,这种细菌经常存在于泥土粪便或者铁锈中。
铁锈?!李扬帆一听就懵了,忽然就想起来那天晚上给孙兴业挖坟、一锄头锄到周水生脚上的事儿。
竟……竟然是自个儿害的……
李扬帆一个踉跄跪在地上,望着全身打颤直抽抽的周水生发愣,恨不得那个得病发颤全身痉挛的人是自己。在地上跪了半天,李扬帆越想越揪心,扬手给自己一个耳掴子!
虽然知道病状,但在此时,没有药,没法治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水生痛苦挣扎。
不知谁弄来个煮鸡蛋,没有人舍得吃,李扬帆伸手将周水生抱在怀里,把鸡蛋捏碎要喂周水生。周水生把头一扭,吃力地说:给阿牛吃!
最后,周水生在李扬帆的怀里阖上了眼,李扬帆心里好像有人用刀在剐。突然之间,旁边离得最近的赵万,一滴眼泪落在李扬帆手背上,好像硫酸一样,滚烫滚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