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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岗的诗丛
作者:章熙建 责任编辑:党亚惠 来源:《铁军》2017年第4期 日期:2018-03-09 浏览次数:6903
其实,渡江战役本身何尝不就是一部宏大的史诗。红帆船、马毛姐……恰如一束束饱蘸诗意的战争奇葩,拱托着伟人的诗句,永远壮美而鲜活地绽放在瑶岗的原野,更镌刻在中华民族的史册上。
渡江战役总前委参谋处旧址
1949年4月20日子夜,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执行毛泽东、朱德《向全国进军的命令》,展开千帆竞发、横跨天堑的渡江战役。21日晌午时分,位于安徽肥东瑶岗的渡江战役总前委指挥部响起了电话铃声,值班参谋向正对着地图吸烟思考的陈毅报告:主席来电。陈毅疾步走到电话机前,刚拎起话筒,毛泽东浓重的湖南口音便如雷贯耳:陈老总,听讲你写了首渡江诗,可否先让我一饱眼福哟?陈毅爽朗大笑:主席哟,哪个快嘴打的小报告,我那几句纯粹的丘八词,只怕扰了你的春觉喽!
一个春日,我专程来到瑶岗,追寻与品读那段传诵半个多世纪的传奇诗缘。渡江战役总前委指挥部,就驻扎在清末中书衔大学士王景贤的宅第里,三进四厢的四合院,粉墙黛瓦、飞檐如虹。68年前的那个春季,古老的濒江村镇莺飞草长、万物复苏,刚刚从淮海战役战场撤下的二野、三野部队,铁流滚滚、挥师南下。3月28日清晨,饱受战火熏燎已然颓败的古老村落,突然间生机焕发,几十辆吉普车一溜驶入了瑶岗,淮海战役总前委刘伯承、陈毅、邓小平、粟裕、谭震林及二野、三野的兵团司令员们相继抵达。此前,毛泽东和中央军委已电令淮海战役总前委,在渡江战役中“照旧行使领导军事及作战的职权”。尽管三大战役后,解放军已攻占了大批中等城市,但恪守农村包围城市战略的战将们,仍习惯于选择沿交通线的乡村建立指挥部。于此,瑶岗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濒江古镇,就那么不经意间跻身于中国革命的红色经典。
走进瑶岗总前委指挥部,仿佛置身于戎马倥偬的战争岁月,令人内心油然地生发出肃然和崇敬。二进正厅雕梁画栋、斗拱如虹,是为总前委会议室,正面屏风上悬挂着毛泽东、朱德的木刻画像,两侧张挂着军事地图。中间的会议桌上,摆放着作战地图、标尺、铅笔、放大镜、电话机等,一切都是按战争年代的原样陈设着。而让我思绪飞扬的是,当年叱咤风云的战将们,正是凭借这些简单到近乎原始的物件,制定发布了渡江战役的各项作战方案、战斗命令,酝酿诞生了《京沪杭战役实施纲要》《关于接管江南城市的指示》和《关于江南新区农村工作的指示》等具有历史意义的文件、电报,最终演绎实现毛泽东、中央军委的战略决策意图。
转入陈毅司令员的卧室,我的目光顿时被西墙上饱满润秀的诗行所吸引:“旌旗南指大江边,不尽洪流涌上天,直下金陵澄六合,万方争颂换人间。”诗句激情豪迈,墨迹雄浑遒劲,岁月浸润逾加增添了几分典雅厚重气息。伫立诗壁前,我的脑海深处闪电般幻化出半个多世纪前那个奇特的场景:陈毅在接听电话后,未加踌躇地当即把这首诗发给了毛泽东。但他更知道,此刻,已然移驻北京香山的毛泽东,正在铺展着一首扭转中国历史进程的宏篇巨作。而此时向他索要诗作,蕴意无非有二,一则管窥战役指挥员的决心和胜数,二则为他正打腹稿的诗作索引灵感。思绪至此,这位与毛泽东结缘20年的儒将,内心不禁涌起一种难以言状的兴奋和预感,那就是伴随渡江战役的胜利,一首惊天地、泣鬼神的诗作,将给予这场浩大战役的地位、意义做出历史的注解。
三天后,即1949年4月24日上午,毛泽东在北京香山的凉亭中,欣喜地读到了《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的消息。既定中的决战决胜和浓烈的油墨香味,顿时唤起了伟人的独特灵感和豪放诗情,激荡胸间多日的诗意,转眼间便一气呵成为《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品味毛泽东的渡江胜利诗,从诗面上看,气势恢宏、高屋建瓴,引经据典、意境深远。而走进诗意背后的历史空间,更能真实地仰视伟人立于历史高地上的洞察和思考。
淮海战役之后,国共大战胜负已分,人民解放军饮马长江、剑指南壁。蒋介石沮丧而无奈地通电下野,结束了统治大陆22年零5天的历史,黯然踅回溪口。李宗仁接掌政权第二天,表面上提出愿以毛泽东开列的八项条件为基础进行和谈,暗地里仍在敲打着如意算盘:政治上做出谈判姿态,军事上迅速扩编备战,外交上谋求美援苏诺,最终实现划江而治。于此,从3月下旬起,他连续派出几拨忠诚干将北上抛售政治企图。然而,这一切又怎能逃脱毛泽东的法眼。以《将革命进行到底》一文,宣告将于1949年内渡江南进,并借“农夫与蛇”的寓言,毛泽东告诫全党全军和一切进步力量,不要怜惜蛇一样的恶人:“用革命的方法,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一切反动势力。”然而,毕竟中国已经历了8年抗战、4年内战,江山满目疮痍,人民饱经劫难。毛泽东从心底渴望通过和平的方式取得革命胜利,以求国家和民族的损失降到最低限度。为此,在不断表明必须实现国家统一的坚定政治态度的同时,仍然以极大的耐心逐个会见南京谈判代表,就战犯名单、军队整编、渡江南进、联合政府组建等,凡能做出让步的尽数交底。同时电告渡江战役总前委,原定4月15日渡江顺时后延。遗憾的是,所有的这些努力,最终都与历史擦肩而过,既没有打动身为代总统的李宗仁,更不能让身在溪口幕后操纵的蒋介石所接受。
4月20日,李宗仁、何应钦联名致电谈判代表团团长张治中:中共所提之要求,政府已无考虑余地。国共和谈就此彻底破裂。
对垒一方错误的战局研判、狭隘的价值取向,终于把国家再次推入战火硝烟。倘若当年蒋先生能深明大义,则中华民族复兴伟业,将提前近半个世纪启动,那么,历史进程和国际格局必将改写。自然,现实与假设历来形同陌路,领袖人物于历史道口的抉择,对历史进程往往产生不可逆转的决定作用。就像项羽乌江傲然一刎,致刘汉王朝统御天下400年。于此,意识形态加胸怀秉性,铸成了一柄双刃剑,孰利孰害,只能留给后人去评判和承受。
时光回溯1949年4月24日凌晨5时,北京香山双清别墅。毛泽东甜甜地吸着烟、呷着茶,于闲庭信步中为新华通讯社口述《南京国民党反动政府宣告灭亡》新闻稿。此刻,全世界都在焦急地等待,等待用毛泽东酣畅明快的语言,来解读这场中国共产党的决定性胜利。当然,毛泽东作于1936年,公布于1945年重庆谈判期间的《沁园春·雪》,就以陈布雷所言“气势磅礴,气吞山河”之势,定下了蒋家王朝覆灭的气数。这首词让整个国统区的爱国志士,一夜之间完成对毛泽东乃至整个中国共产党认识的大转变,由此而纷纷对以延安宝塔山为标志的进步政治力量驻足以观、翘首期盼。对此,毛泽东用坚定而风趣的口吻称:“我要用文房四宝打败国民党反动派!”
思绪至此,我再次于心底深情地默诵《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细细地品味着字里行间所蕴蓄的鸿鹄之志与王者之风。于血脉偾张、炽情难抑之际,一种感悟电光石火般闪现:毛泽东一生与长江的情缘似乎都凝结在诗词上,艺术地把典故与现实、诗情与哲理、统帅与诗人融合于一体。诗人自身内心的喜悦、对战役意义的评价、当前的紧迫任务,俱都贯穿其中,可谓之既是胜利的鼓歌,更是催征的号角。
同是以长江为题,历朝历代的诗人词家,多以抒情、咏景、赋志为要。虽不乏精品佳作,但与毛泽东的诗词相比,尽俱逊色多多。缘由就在毛泽东的诗词,本质地说乃是以诗为剑,剑锋所指,是一种旌旗漫卷的豪迈,是一种战地黄花的浪漫,是一种穿越古今的沧桑,始终贯穿着高昂的格调与宏大的张力,倾吐着扭转乾坤、改天换地的伟大抱负,展示着个人追求与国家命运乃至世界格局紧密相联的宽阔眼界,因而产生挟天地而惊风雷的艺术魅力。这就是一些文学大家所不能达到的至高境界,那就是革命者思想的力量。
走出渡江战役总前委指挥部,天空已是细雨霏霏。驻足回望,烟雨笼罩中的古老村庄,瞬时凝固出水墨画般的清雅秀美。我心中陡发一种奇想,整个纪念馆除陈毅的题壁诗外,所有的墨宝都是画作或题词。许是缘于毛泽东的诗作太过高美,以致令人望而却步,遂成绝唱。
其实,渡江战役本身何尝不就是一部宏大的史诗。红帆船、马毛姐……恰如一束束饱蘸诗意的战争奇葩,拱托着伟人的诗句,永远壮美而鲜活地绽放在瑶岗的原野,更镌刻在中华民族的史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