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砺兵——1941(4)
作者:杨海磊 责任编辑:李赞庭 来源:《铁军》2013年第4期 日期:2013-10-09 浏览次数:7019
(上接2013年第3期)
眼镜参谋说:“这样的事情在新四军里是家常便饭。饿着肚子也要让战士们吃饱。危险时干部带头打冲锋。来了这么久,你难道没见过吗?”
杨小山又说:“反正,我也不会讲太多的大道理。只是觉得,跟老班长那样的人在一起,叫我干啥都行,战场上打死了都愿意。你这种人,我宁可不当兵去讨饭,也要离你远远的!”
“对,说得好。”
小鬼们一起赞叹,还拍响了巴掌。
眼镜参谋做总结,说:“你训练新兵严格要求是对的。共产党军队里有职务高低之分,却没有人格贵贱之别。新兵犯了错,可以批评教育,严重的,也可以按纪律处罚。但绝不能侮辱他的人格,更不能打耳光,这是任何一支共产党所领导的军队绝不允许的。”
司号班长最后发言,表情沉痛诚恳。
“我错了。这会儿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也许是过去不被长官当人待的时间太久了吧,杨小山讲的老班长很让我受教育,他比我强得太多太多了。在家里只有爹娘给儿女洗脚,或儿女给爹娘洗脚啊,可他却能把战士当成爹娘,当成儿女,了不起啊!”
“看来,我真的需要从当一个新兵开始,才能变成新四军需要的人。求求各位小老弟了,给老哥个机会,可别让我回家去当老百姓,丢死人了。”
说话时,他的眼睛居然湿润了。
眼镜参谋问大家:“怎么样,可以了吧。”
小鬼们面面相觑,把目光都投向了杨小山。
杨小山看看大家,迟疑了一下,站起身来,还是先拍响了巴掌。大家也跟着起立鼓掌。
司号班长千恩万谢,连连鞠躬。
一生的泪那一晚都流尽了
打这以后,杨小山的脸上有了笑模样。
第一是因为和田筐筐成了无话不说、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田筐筐这小家伙就爱缠杨小山,天天晚上睡觉时,偏要挤在他的旁边,要他讲战斗故事。杨小山搜肠刮肚,什么老班长的鬼头大刀啦,大个子拼刺刀一个对好几个啦,连长的化装偷袭啦等等,讲累了,还要他讲。
田筐筐是个孤儿。去年春天日本鬼子大扫荡,把他全村人都杀光了。
正赶上那天田筐筐逃学,自个儿跑到山上树林里去玩,玩累了,便趴在树上睡着了,直到傍晚才醒。等他溜回村里,看到遍地尸首和血泊时,才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第二天早上,他被路过此地的新四军独立团捡到了。
政委本想把他留在堡垒户老乡家,他却死活不肯,非要跟部队走。眼镜参谋发现这小家伙虽然顽皮好动,但却聪明伶俐,尤其记忆力超群,便说服政委把他留下。
从此他便成了团部的小活宝,也成了大家的宠儿。每次战斗有什么糖果饼干的缴获,也总是先塞到他的手里。
今年年初团部成立小鬼班,田筐筐没来几天,便不负眼镜参谋的苦心,几十句日本话说得叽哩呱拉的,蛮像那么回事。
团首长们都感叹,这样聪明的孩子,要是不打仗,进学校去好好读书,那该多好啊!
杨小山问田筐筐:“你为啥总爱烦我?”
田筐筐说:“因为你像我哥。”
一句话,说得杨小山眼窝一热。田筐筐的哥哥早被日本鬼子杀害了。
杨小山又问:“我哪个地方像你哥哥?”
田筐筐笑嘻嘻地说:“傻呗,在家里我经常拿他当驴骑。”
气得杨小山撵着要揍他屁股。
虽然如此,田筐筐兜里总也断不了的糖果饼干什么的,杨小山成了第一个分享者。也心甘情愿被田筐筐赖皮赖脸地使唤着,倒个水,洗个衣服,掖个被子之类,杨小山任劳任怨,还真的有个哥哥的样儿。
这两个小兵,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个憨厚,一个伶俐,出现在哪里便让人忍俊不禁。都说,瞧这小哥俩儿,真像天生的。
第二个让杨小山高兴的原因,是由于司号班长被免职,眼镜参谋让他改学射击了。特等射手班班长虽然对他要求很严格,但态度却和蔼亲切,让他如沐春风。
精度射击,首先要练就八风不动的静气。练习时要持枪趴在地上,调好呼吸,对准目标,纹丝不动地瞄上个把小时。
刚开始时,枪抖汗流,坚持时间不长。
慢慢练习久了,等心态和呼吸调到最佳状态时,杨小山感到自己和枪融为一体,周围什么都消失了,只剩下准星、缺口和目标。
这几个月,小鬼班也随其他连队出过几次任务。也就是在阵地后面用日语喊喊话,拔掉据点后往炮楼墙上贴贴标语什么的。
虽然次数不多,影响却很大,主要是对皇协军的。
据内线通报,皇协军内部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连日本人的小孩都去参加了新四军,我们这些中国的大老爷们,还跟着日本人混,能有什么出息。
这种说法,大概要归功于田筐筐那张伶俐的小嘴儿。
邓家棚子战斗发生在8月的一天黎明。
200多名皇协军和50多名日本鬼子对新四军五师某部偷袭。
新四军得到情报,事先设伏。敌人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剩下100多名皇协军和30多名鬼子在撤退途中,又被独立团的一个营堵在邓家棚子这个地方。
邓家棚子是个荒芜的土寨子,历遭兵燹,久无人烟。日本鬼子和皇协军退进寨子后,便利用高墙壕沟和房屋院落构筑有利的防御阵地,一个营的战士攻了几次都没得手。
团长和政委亲临前沿。
观察敌情后团长决定,现攻击部队和小鬼班配合,以零星火力和正面喊话劝降为佯攻。调特务连隐蔽接敌,从寨子东南角一个防御薄弱部位突进去。
团长下达了命令之后,习惯性地问:“有没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只是有一点小小的请求。”特务连连长说话时,用眼睛瞟了瞟政委。
政委身后,眼镜参谋和小鬼班整齐肃立,站成一排。“什么一点小小的,有要求赶紧提。”政委有点生气。
指导员说话了。
“政委,你看吧,以前每次打仗遇到日本鬼子都被我们打死了。一个活的也没留下。原因是我们都不会说鬼子话。这次我们主攻,可不可以给我们配一个会说鬼子话的兵,喊几句新四军优待俘虏什么的,也好让我们有机会逮个活的鬼子啊。”
指导员说话时,连长朝政委身后的杨小山不停地使眼色打手势。
显然,这哼哈二将蓄谋已久。
“杨小山!”政委喊。
“到。”杨小山应声出列。
政委没说话,只是对连长和指导员扬了扬下巴颏。
杨小山会意,大喜过望。连长指导员也眉开眼笑,连连说:“谢谢政委,谢谢啦。”拉着杨小山就要走。
“回来,”政委又说。
“执行完这次任务,你俩要把杨小山立即送回来。杨小山少一根汗毛,你两小子提头来见。”
站在小鬼班队列最末的田筐筐,跑到杨小山跟前,把什么东西塞到杨小山衣兜里,只小声说了一句:“哥,打仗时注意安全。”又赶紧扭头跑回队列,冲杨小山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杨小山心头一热,他双脚并拢,挺起胸脯向团长政委和小鬼班全体敬了一个标准军礼:“大家放心,完成任务后,我马上归队!”
特务连奉命潜到寨子东南角。这个地方只有几栋孤立的房屋和一段残缺的土墙,由皇协军防守。
杨小山先是听到正面阵地响了几阵稀疏的枪声,接着,又听到小鬼班全体在用日语喊话: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放下武器,投降吧!”
“新四军优待俘虏,缴枪不杀!”
……
寨子里似乎有些骚动。
隐约传来日本人的咒骂声,有人挨打时才会发出的嚎叫声,还有慌乱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寨子里的掷弹筒发射了。日本人好像发了狠,突突突地打个没完。正面阵地传来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小鬼班的声音很快被淹没了。
紧接着,正面阵地独立团的轻重机枪、冲锋号、战士们呐喊如同突至的暴风骤雨,一齐山呼海啸般地响了起来。
连长把帽子扯歪一边:“乖乖,佯攻变主攻,团里这么大方,不想过了。”
指导员脸色变得很难看:“可能前面出事了。咱们赶快冲吧。”
一顿手榴弹甩过去之后,特务连逾墙冲进寨子。皇协军猝不及防,没有做什么像样的抵抗,就纷纷举手投降了。
30几个日本鬼子还在正面顽强射击,屁股后面奇兵突至。等他们调过头来时,已经被特务连的战士们一个个围住,或枪打,或刺刀捅,像杀猪般地被宰掉了。速度之快,让紧跟着老班长的杨小山连句哇它西哇,哇西它哇还没喊出来,战斗就结束了。
打扫战场时,指导员叫过杨小山,心情沉重地说:“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快回团部吧。”
回到团部,杨小山看到,12副担架在地上整整齐齐排成一列。除他一个人之外,小鬼班全体成员和眼镜参谋都静静地躺在担架上。
团部全体站在一旁,脱帽肃立,神情悲壮。
都牺牲了?刹那间,像被人突然推进了万丈冰河里,杨小山感觉浑身上下一下子被冻透了。
与他朝夕相处的小战友小兄弟们,一个个阳光灿烂,活力四射。一个小时前,还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怎么可能转眼间,就变成了这样一具具毫无生气、一动也不动的雕塑,躺在这里?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忽然,他想起来临走时,田筐筐好像在他兜里塞了什么东西,还没来得及看。他用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掏了出来,一看,原来是几块花花绿绿的糖果。
他记起来了,这是田筐筐最喜爱的东西,是政委给他的,据说很高级。田筐筐舍不得吃,已经留了好久了。田筐筐说,等部队再打一个大胜仗时,和杨小山一起吃。
今天,部队真的是打了一个大胜仗,可是这几块糖果,却留在杨小山一个人的手里。
杨小山走到担架旁,蹲下身子,他看到田筐筐的小圆脸安详平静,只不过很苍白,没有了往日的红润。嘴角仍微微翘着,似乎仍在梦中和谁开玩笑。
杨小山说:“筐筐,部队打了个大胜仗,消灭鬼子30多个,还俘虏了好几十个汉奸呢。我们该分糖了,庆祝一下。”
田筐筐没有动静。
杨小山有些急了,他想把糖果塞到田筐筐的手里,可田筐筐的小手紧紧攥着,怎么塞都塞不进去。
两个战士过来,试图把杨小山架走。杨小山暴躁起来,把两个战士推得东倒西歪。自己一个人蹲在担架旁,抱着田筐筐的小手,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政委下令:“再来两个人,把杨小山弄走。”
说罢扭头,泪如雨下。
后来杨小山才知道,小鬼班的阵前日语喊话,的确让皇协军军心大乱。他们闹着要投降,把日军给气疯了,将所有的炮弹一股脑儿地朝小鬼班头上砸过来……
虽然打了个大胜仗,但小鬼班只剩一个活的,每个人都无法高兴起来。
团部颇费周折,搞了一些旧木板,做成12口棺材,用以盛殓烈士的遗体,当时的条件也算是厚葬了。
追悼会之后,天色已黑了下来。
团部各班班长都来拉杨小山:“别一个人,来我们班住吧。”杨小山却固执地推开所有的人,独自回到了小鬼班宿舍。
大家都不太放心,政委却说:“人总是要长大的,让他一个人好好静静吧。”
杨小山很累。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他觉得很不真实,像梦幻一样,进屋后,一头躺倒在地铺上,便昏昏睡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天好像亮了。眼镜参谋来开门,说:“大家都起床,该上课了。”和往常一样,小鬼们都纷纷跳起来,收拾停当,开始上课。
仍是眼镜参谋说一句,大家跟着念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