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砺兵——1941(3)
作者:杨海磊 责任编辑:李赞庭 来源:《铁军》2013年第3期 日期:2013-10-09 浏览次数:7047
(上接2013年第2期)
杨小山来到班里的那一天,发现这些小鬼们穿的衣服居然都和他差不多——肥大宽松。所不同的,是皮带绑腿和鞋比他的要新,也整洁一些。再就是,大家兜里都揣着一个小本子,一个铅笔头。
欢迎会上,轮到自我介绍时,平时不爱说话的杨小山显得更加笨拙。他脸红红的,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我,杨小山,今年15岁。父亲让日本鬼子抓伕修炮楼,死了。母亲讨饭,走了。家里只剩一个妹妹。在家时,念过三年私塾。”
“听说你一枪就干掉了一个鬼子官,真的吗?”那个年龄最小的圆脸小鬼笑嘻嘻地问。
“对,对,快给我们讲一讲。”其他小鬼们眼珠子也都亮了起来。
杨小山脸更红了,“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凑巧”。
“凑巧?说说,快说说。”小鬼们兴趣更高了。
“我冲上去时,那个老鬼子正和班长斗刀,看我人小,又吓傻了,便没把我当回事儿,转身又去对付老班长。这时,连长在后面喊开枪,我才醒过来,赶紧开了一枪。”
杨小山没有下文了。
“完啦?”众小鬼问。
“完啦。”杨小山答。
显然,听惯了各类精彩战斗故事的小鬼们对杨小山的表述很失望。
虽然如此,却并没有减低他们欢迎新战友的热情。这个送一双袜子,那个送一条毛巾,还有搪瓷缸子、笔记本等一大堆,让杨小山心里暖洋洋的。
团部小鬼班每天的主要任务是学习。课程有日本语、文化课,还有一些基础军事技能科目训练。
所谓日本语,其实就是几十句简单的战场用语,如缴枪不杀,新四军优待俘虏等等。教员由团部一个戴着眼镜的参谋担任。
眼镜参谋教学很认真,他每天早晨都要把小鬼们带到村口空地,对着旷野和薄雾,哇它西哇,哇西它哇地吼上半个时辰。
一个星期下来,杨小山已经受不了啦。
白天上课时教的明明都记得很牢,晚上睡了一觉,第二天连个影子都找不到了。好不容易记住了,中日文意思又给搞混了,常常逗得小鬼们哈哈大笑,杨小山自己也觉得很没面子。
一次下课后,他悄悄拉住眼镜参谋,可怜兮兮地说:“求求你,跟政委说说,让我回连里吧,我不是这块料。”
眼镜参谋扶了扶眼镜,很认真地说:“学语言,就是学习如何记忆。而记忆是需要长时间不断重复的。你这才学了几天,就想打退堂鼓。去找田筐筐问问吧,他学得不错。”
田筐筐就是那个年龄最小的圆脸小鬼。
杨小山找田筐筐取经,田筐筐笑嘻嘻地眨了眨眼睛,问:“在家时,你会学驴叫吗?”
杨小山茫然不解,点了点头。
“那你学几声我听听。”
杨小山憋足了气,脸红脖子粗地叫了几声,其音色嘹亮悠扬逼真。
田筐筐眯着眼睛,煞有介事地欣赏了一会儿,点点头,说:“不错。”然后,背着两只小手,以教训的口吻对杨小山说:“驴叫都可以学会,难道几句鬼子话比驴叫还难学吗?”然后小手一挥,指点迷津:“当成驴叫来学就可以啦。”
杨小山这才知道上了当。等他呀呀追上去时,田筐筐早已丢下一串笑声,一溜烟跑没影了。
小鬼们知道了这件事情后,个个笑得东倒西歪,都说田筐筐伤天害理,欺负老实人。一起哄,把他按在地铺上,一起挠他的胳肢窝,直到他连连告饶才罢手。
还真别说,这么一闹,杨小山心情放松不少,以后的学习效果明显提高了。
除了日本语,小鬼班每个人还必须掌握一门军事技能。其他科目如射击救护等,都已经有人学了。
因杨小山学驴叫时表现出中气十足,平时也不善言词,小鬼们七嘴八舌地共同认定,去司号班学习吹号非他莫属。杨小山虽然自己心里最想去特等射手班学习射击,但见大家都这么说,也只好服从了。
团部司号班班长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也许是曾经在国民党军队里受过正规训练的缘故,他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出军人特有的干净利索劲儿。一身灰军装穿在他身上,也显得比其他人整洁合体。
当他看到眼镜参谋给他领来的学生竟然是个瘦得像块劈柴一样的半大孩子,眉头不禁皱了起来。他用不屑的眼神瞅了杨小山半天,突然大喝一声:“立正!”
杨小山赶紧双脚并拢,挺胸抬头。
“知道这是什么吗?”他扬起了手中的军号。
杨小山瞅了瞅,回答:“军号。”
“错!”随即他啪的一个立正,将军号夹在腋下,昂首对杨小山说:“请你记住,在军队里,军号是用来发布命令的,命令是由长官下达的。所以军号也就等于长官的嘴。而长官的嘴是绝不允许出错的。为了保证这一点,学习期间请你绝对服从我的命令。”
眼镜参谋纠正他:“怎么还老是长官长官的,改不过来啦?”
“对,对,应该叫首长。”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这套做派,使杨小山产生了莫大的敬畏感。他也学着脚跟一磕,大声回答:“是,绝对服从。”
司号班长对杨小山的军容军姿,甚至吃饭睡觉,都有一套苛刻的要求。这些杨小山都可以接受,也可以做到。只是有一条杨小山担心做不到,就是夜里不许撒尿。这泡尿要憋到早晨四点半,练习完吊号之后才可以撒。据他说,这样做可以憋足丹田之气,把号音吊起来。
头几天,杨小山虽然每次吊号时被尿憋得龇牙咧嘴,但也还算坚持住了。
大约第六天,半夜里小鬼们几个人一起出去撒尿,惊醒了杨小山。迷迷糊糊之间,他也跟着出去,把尿撒了。第二天早晨练习吊号时,号音怎么也吊不上去了。司号班长的脸马上就黑了下来。
“怎么搞的?”
“我睡迷糊了,半夜把尿撒了。”
杨小山一脸羞愧,老老实实地承认。他低着头,准备接受司号班长最严厉的训斥。
但他没想到的是,司号班长竟然扬起了手臂,啪地一声,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个大耳光,然后恶狠狠地说:“给我长点记性,看以后还敢不敢再迷糊了!”
杨小山一下子被打懵了。
自从参军至今,他还从未受过这样的欺负。
片刻之间,巨大的委屈变成无声的哽咽和飞溅的泪水,他把军号一下子摔到司号班长身上,哭着扭头跑了。
检讨通不过就开除他军籍
杨小山一口气跑回小鬼班,三下五除二把背包打好,临出门时却又犹豫起来。
按他气头上的想法,立马跑回特务连算了,反正自己一开始就不想在这里待了。可又一想,自己是个新四军战士,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条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就这样连声都不吱一下跑回连里,算啥?
想到这里,杨小山一屁股坐在背包上,把帽子抓在手里,使劲揉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忽然门开了。眼镜参谋探进头来:“杨小山,政委来看你了。”
团政委显然刚刚发完火,脸上余怒未消,进门时胸脯仍在起伏着。他一把拉过杨小山,扳过脑袋来仔细查看,嘴里还在问:“还疼吗?孩子。”又一面让眼镜参谋赶紧去弄点凉水,用毛巾敷敷。
看到杨小山脸腮上留着暗红色的巴掌印,政委又火烧起来。他在屋里大步来回不停地走着,喘着粗气,解开上衣扣子,嘴里怒斥:“混账!对这么大点的孩子下手,怎么忍心!简直是日本鬼子!法西斯!汉奸!恶霸!”
他忽然看见地铺上已经打好的背包,问:“这是什么意思,想回去?”
“是。”
“那为什么还待在这,还不赶紧走?”
“我害怕……害怕指导员批评我无组织无纪律。”
“呃,不错,还是蛮有觉悟的嘛。”政委舒了一口气,对此态度表示赞赏。
接着,政委又说:“小鬼,你是一个兵,一个新四军的兵。新四军的兵是什么样子?那应该一身是胆,鬼神无惧,要敢于斗争嘛!”
说到这里,政委的声音充满感情:“这些年来,日本鬼子围剿我们,蒋介石也要消灭我们,可是我们却像那山上烧不尽的野草,春风一吹,又是漫山遍野。为什么?”
政委停顿一下,又说:“那就是因为无论敌人怎样强大,也无论环境怎样艰苦,我们新四军都能咬住牙挺住,坚持理想,哪怕只剩一个人,也要坚持斗争。”
政委的脸俯向杨小山,目光温和慈祥,声音语重心长:“小鬼,你第一次上战场就敢开枪消灭日本鬼子,为什么对发生在自己身边的军阀习气、恶霸行为要消极逃避呢?挨了打为什么不敢报告?”
杨小山想了想,说:“可是,他是班长。”
政委又火了,“班长算什么!这是共产党的军队,再大的官也要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说罢,拂袖而去。
临出门时,又甩了一句:“挺起胸膛来,像个兵的样!”
眼镜参谋用凉毛巾给杨小山敷脸腮的时候,告诉他,司号班长已被撤职,现关在团部禁闭室。要关三天禁闭。三天之后,他要被送到小鬼班,当面作出深刻检讨。如果检讨通过了,送他到下面连队当战士。如果检讨通不过,就开除他新四军军籍。
这个消息让杨小山十分震惊。鼻涕眼泪全都没有了,嘴巴张大成个O形。
小鬼班的战友们得知杨小山挨耳光的事之后,个个怒发冲冠。
三天后,司号班长被眼镜参谋带到小鬼班。
小鬼们一个个正襟危坐,怒目冷对。
司号班长垂头丧气,已没有了往日里威风凛凛的样子,但腰杆依然挺得笔直。
开会前,眼镜参谋说:“开这个会的目的,是要解决思想问题,希望大家都注意态度。”
司号班长首先发言。他说:“打杨小山,错了。关禁闭这几天,想通了。”“杨小山是小鬼班的人,小鬼班是团政委的心头肉,打了杨小山,就等于打了长官的孩子,真是罪该万死。”
说罢,他站起身来,对着杨小山深深鞠了一躬,说:“今天任打任骂都由你。”
田筐筐抢先举手发言:“首先,我们不会打你骂你,像你一样没觉悟,犯纪律。其次,你说打杨小山不对,是因为团政委对我们小鬼班好。那么请问你,是不是你打了别人就对了?”
其他小鬼也七嘴八舌开了炮。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到底学没学过?”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当的是共产党的兵?”
“别把你过去那套军阀作风都带到新四军里来!”
“这样的检讨我们通不过!”
司号班长苦着脸对小鬼们连连作揖,说:“小老弟们,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我也知道新四军的纪律,可我来新四军后的任务就是训练新兵。我在国军干了四年,哪一样军事技术都是不知挨了多少皮鞭棍子才学会的。”
“国军的长官说了,在家里棍子底下出孝子,在军队上棍子底下出好兵。咱新四军打日本是好样的,不含糊,兄弟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可装备这样差,带兵时又不让打不让骂,叫我怎么办?”
他说的也是实情。
眼镜参谋说:“杨小山,也该你说说了。”
杨小山缩了缩鼻子,说:“让我先说件事吧。我当兵后的第一个班长,叫王金龙,是个老红军。当兵第一天他就命令我,每次行军后睡觉前,必须洗脚。他说,这是部队对每个战士的基本要求,都要遵守。头几天我还能坚持,后来一天,行军跑了100多里地,到驻地后我倒头就睡着了,连绑腿都没解开。等我醒来发现,绑腿被解开,脚也被人洗得舒舒服服的。班里同志告诉我,是我睡着时班长给我洗的。”
说到这里,杨小山的眼圈又红了。
停了一下,继续说:“我知道自己不对,找班长认错。班长却哈哈笑了,说给新兵洗脚,是咱们连红军时代就留下来的传统。别说你,连长当新兵那会儿,都让我给洗过。虽然他这样说,我却再也不敢偷懒了。以后不管行军多苦多累,我都要自己洗脚,一次都没落。”
杨小山的叙述朴实无华,大家都被感动了。
司号班长也呆了。
半晌才问:“当班长的给士兵洗脚,这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