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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相思树
作者:章熙建 责任编辑:王月红 来源:《铁军》2017年第1期 日期:2017-11-03 浏览次数:6963
穿越山岭隘口的一刻,红军营长郑书荆驻足回望坐落山坳盆地的山村,那片隐现于林木葱笼间的错落村舍,凝成铁血汉子心头千缠百绕的结——宛如漂泊远航的一叶扁舟,却把思念之锚钉在港湾。
1934年11月初,江西贵溪,红十军团的北征队伍逶迤如长龙。紧随营长郑书荆身侧的通信员行装有些异样:肩挎一只蓝印花布兜,袋口露出一簇葱绿枝叶,竟是一株笔杆粗的相思树苗。
烽火结缘多起于战事。那场恶战阴差阳错,敌军计划偷袭红军师部却误闯野战医院谷地,率部解围的营长郑书荆厉声喝令医护人员转移,瘦弱短辫的救护队长柳眉寒光,坚称必须带百十号伤员同撤。虎背熊腰的营长率领干部战士豁出命去击退敌军。那一仗惨烈异常,担负正面阻击的连队几乎损兵过半,最终没让敌人挨近野战医院半步。
郑书荆左肩胛及胳膊被两颗子弹洞穿,坚持至敌军撤退一刻终于倒地晕厥。在野战医院担架上倏然睁眼,闪入眼帘的竟是女救护队长那道柳眉寒光。住院疗伤数日,寒光转暖渐成一缕柔情。他后来从师首长口中得知,他重伤失血昏厥被送进野战医院,是女救护队长挽起衣袖抽血救了他一命。
两颗神奇种子于战火中邂逅碰撞,竟然就此悄然萌芽。然而,战争给予他们的阳光和时空毕竟逼仄。半月后的黎明,郑书荆率部随改编后的红十军团开拔北上,高扬的旗帜是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而女救护队长却因数日前敌机轰炸右腿重伤,被留在苏区养伤并坚持敌后游击战。
伫立隘口,朔风寒冽。郑书荆掏出藏掖军装胸口的便笺,那是一首意境缱绻的藏头诗:“相思同脉亦根连,思国且伴征战迁;毋教红豆湮纤尘,负笈当归顾频频。”而提着陶钵送来树苗信笺的赣东小老表,是女救护队长房东14岁的幺子,他也因此行成为一名红军通信员加入了北征队伍。
睹字思人,郑书荆陡觉心底热血奔涌。他拍拍小老表通信员背负的树苗兜说:好生护养,它金贵着哩!
初冬的浙皖交界山区,阴雨连绵道路泞滑,北征队伍奉命入村宿营休整。夜晚,郑书荆开完作战会回屋,席地盘坐瞅着房东老篾匠编竹筐,随风摇颤的油灯火焾骤然一跳,让他脑海倏然闪现奇想。翌晨,郑书荆带小老表到河溪边砍回几根水竹,经老篾匠略加点拨便挥刀劈竹抽丝,他要给相思树编织一只精美篾篼。
郑书荆削刮篾条刚显利索,突然心头一颤左手拇指割出道血口,鲜血汩汩,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怅然远眺雨幕笼罩的重峦叠嶂。收回目光,郑书荆蓦然感觉伤指疼痛,只以嘴吮吸便坐下编织,只觉心静如水手指快捷。他不知道,那一刻,留守千里之外的相思树正遭遇生命劫难。
红军女救护队长林秋虹,福建厦门人,1912年生于钢琴师家庭。曾就读集美圣玛丽高等医校,1932年秋漳州战役中参加红军战地救护队,次年入党。因一场夜战中为伤员取子弹108颗,获火线救护“林一刀”美誉。
红军先遣队北征后,留守的林秋虹尽管一身村姑装束,但多年修学加从军数载,布衣素颜终究难掩冰玉气质。敌人密探嗅出蛛丝马迹,雨中深夜引来民团武装包围瓦房,十多支火把照得村巷通亮,嘈杂中“呯”一声枪响,敌人开枪射伤阻挠搜查的房东老伯。这当口门吱地启开,碎花夹袄的林秋虹臂挽竹篮,拖着伤腿气定神闲跨出屋,敌人凶神恶煞地蜂拥而上。孰料,惊天猝变就在那一刻出现,两团火球伴随巨响訇然绽放,决心赴死的林秋虹出门之际,即已将藏于竹篮的手榴弹拉弦。
生死关口红军女救护队长果敢决绝,一曲激昂的生命颂歌就此戛然而止。英雄鲜血溅洒屋檐下的相思树,串串血珠如秋风中婀娜摇曳的相思红豆,晶莹而赤艳。
而这一切郑书荆并不知情。
转眼进入12月,红军先遣队终于穿越闽浙赣抵达皖南。然未待与日寇战场交锋,即陷于阴险家贼的绞杀威胁,国民党军11个团数路尾随渐成围歼之势。12月14日,先遣队在黄山之麓的乌泥关至谭家桥段公路两侧凭险布阵,决心以红十九师为主力伏击歼灭中路追兵。
郑书荆率八十七团一营,据守战役最险要的制高点石门岗。谭家桥之役两军激战九小时,石门岗终成敌我殊死争夺的胜负命门。战至黄昏,八十七团一至六连几近伤亡殆尽,团长黄英特阵亡。
伏击战打成消耗战致战役企图受挫,且敌军援兵正源源不断开来,先遣队果断决定趁夜撤出战斗。补充兵力的一营前锋改后卫,能否守住石门岗将决定北征红军生死存亡。
残阳如血,两轮反冲锋后一连阵地岌岌可危。杀红眼的郑书荆拎着驳壳枪,穿越山脊茅草荡直奔营指挥所,炮弹紧追在身后炸响。眼见小老表正猫在堑壕里守着电话机,郑书荆老远就高喊:“快接通三连长,火速增援一连!”就在这瞬间,一声尖啸越过郑书荆头顶直向堑壕掼落。“六零炮弹!”通信员听见了,一把拎起电话机纵身飞跃,但炮弹坠落几乎与起跃同步,小老表被掀翻堑壕弯道边沿,喷涌的鲜血霎时浸红覆盖在他背上的黄土屑。
郑书荆狮吼般呼通三连长,下达拼死增援的命令。摔下话筒,怒目圆睁长吐两口粗气,一把扳过通信员血肉模糊的身体,小老表稚嫩生命已浴血凋零,而堑壕角一幕更让营长触电般惊愕,是那盆相思树!通信员临危一跃,舍身护卫通信命脉,心头竟还悬着另一份牵挂。此刻,烈士鲜血已把葱绿染成赤红,一块激射的弹片切开篾篼,把半片陶钵连同树根齐齐削去,裸露的树根霎时渗出乳白汁液,但瞬间树叶又有血滴落下,浸染出一簇刺目的血色斑斓。
谭家桥之役,是红军先遣队北上抗日遭遇的一场恶战。红军虽毙敌200多人,但自身伤亡300多,尤其是红十九师师长寻淮洲牺牲,军团政委乐少华、政治部主任刘英重伤。时任先遣队参谋长的粟裕毕生为之痛心疾首。而我仅撷取与本文叙事相连的枝叶,亦为之悲愤难捺。
郑书荆,福建永安人,1908年生,1929年参加红军并同年入党。曾任红七军团特务营营长,红十军团八十七团副参谋长。“皖南事变”后任新四军七师敌工科长,1942年冬于皖南繁昌执行侦察任务中牺牲。
2016年初冬,我于谭家桥战役82年之际前往故战场。这个中国革命史鲜少提及的战争遗址,如今已葳蕤成一幅明媚的水墨画。我极力将史料记载的“炮火冲天,碎石飞溅,硝烟遮天蔽日……”与之对比,却终究无法完成链接叠合。我知道,这是时光力量使然。
作为当年战役指挥员之一,粟裕大将墓坐落于镇西南约四公里的山坡上,松柏环绕,青碑耸立。战将一生征战南北,身后却将部分骨灰埋葬于此,他不能忘却长眠于此的英魂。
心怀虔诚敬仰,我以军人的方式行完祭礼,目光投向青山碧水。那一瞬,一团赤红遽然闪入眼帘,坡顶浅窄沟壑环山而绕,宛如岁月镌刻苍山额头的皱纹,一株葱茏大树孑然挺拔于苍松间,悬挂树冠的点点果实赤红如繁星,远看就像一柄高擎的火炬。
哦——这就是石门岗阵地,这就是那株远征的相思树!
伫立荒草萋萋的坍塌堑壕前,我在激情澎湃地缅想当年这里曾出现的奇迹:红十九师撤出战斗当晚,敌军如潮汐退去。清晨,隐身于数公里外密林深处的郑书荆,带战士回返阵地掩埋阵亡战友,那一刻,英雄看到的是惊心动魄的一幕——
抑或炮弹爆炸震裂土层,加之整夜雨水冲刷,堑壕上方一块草甸整体崩塌,如绿军毯覆盖小老表遗体。而那盆战伤的英雄相思树,则被滑坡泥屑浅埋于堑壕沿口,如同天工妙手栽植般端正,迎风喷吐着青翠欲滴的生命诗意……
时逾80载,此刻,那些散落阵地的烈士遗骸,早已被收殓合葬于无名烈士墓。而英雄相思树则坚守一份坚贞守望,无言诉说着那段贯穿硝烟的生命奇缘。
再次仰望英雄相思树,我蓦然发现正仰视另一种生命远征——英雄相思树在并不适宜的气候中顽强生长着,以致躯干矮壮冠盖硕大,叶片肥厚而色泽沉着,那是以不可抗拒的坚韧固守生命基因。虽然远离故土海风,但点点梢头都在执拗地偏向东南,似在遥望那份不能割舍的眷念。
刹那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一缕诗情蓦然自时光深处漂来,令我心底迸发一份冲动,我决定要赶去南国,寻找那另一株英雄相思树,我坚信那里定然也耸立着一份坚贞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