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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军·纪实》
《铁军·国防》
血沃(三)
作者:赖维平 责任编辑: 来源:《铁军》2013年第8期 日期:2013-09-30 浏览次数:6897
听到要把特务连的通信员留下给自己当警卫,廖海涛觉得没有必要,但他知道雷应清也是个执拗的人,就不再说什么了,挥了挥手说:“快去后周桥。”
雷应清赶到后周桥,二排三排都已进入战斗位置。三排长杨阿林报告:我们来时,一小队日军尖兵正试图过桥,我们及时把他们打了回去。但桥是土石结构的,没有足够的炸药炸不毁。
雷应清边听情况边察看地形,心想:日军企图通过后周桥,收拢合围圈,置我军于死地。而更危险的是,日军一旦过桥,就会察觉正在转移的旅部和地方党政机关,转移部队的腹背将完全暴露,如果敌人尾随攻击,转移部队将遭灭顶之灾。回想廖政委刚才的一番交代,雷应清完全明白了这场战斗不是伤亡大小的问题,而是整个军政机关生死存亡的问题,完全明白了旅长、政委为什么要留下亲自掩护机关转移,完全明白了特务连所要担负什么样的责任和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雷应清感到再没有什么可想的了,唯一要做的就是带领特务连以命相拼,把鬼子死死地拖住,多拖一分钟,转移部队就多一分突围的希望。
后周河不宽但河床很深,日军若想趟水过河则完全暴露在我火力打击之下,只有打通后周桥,大部队才能过河完成合围。雷应清调整兵力,由三排带两挺机枪守桥头,坚决阻止日军过桥;二排作预备队随时支援三排,若日军同时从水面强行过河,二排可依托河堤将其杀伤于河中。
“龟孙子”
雷应清举起望远镜,观察对岸日军动静,“鬼子好像把坦克车开来了。”雷应清把望远镜递给三排长杨阿林。
“‘哈奇’,97式中型坦克,龟孙子,老子总算等到你了。”杨阿林亢奋起来。
原来,为了对付日军的坦克和装甲车,新四军军部在六师教导队搞过一次打坦克培训,杨阿林入伍前在采石场干过,摆弄过雷管炸药什么的,特务连就派他参加培训。杨阿林在师教导队学得非常认真,结业时考个满分,师部给了一个嘉奖,全师通报表扬。
十六旅打坦克训练,杨阿林头一回当“老师”,情绪高涨,如何使用手榴弹,怎样用好炸药包,讲得头头是道,得意之处,还能添油加醋地大谈自己的“见识”。有个爆破手突然提问,杨教员,坦克什么样,你见过吗?这一问可把杨阿林问住了。他只在培训时看过图片坦克和木板钉的模拟坦克,从来没有见过真坦克。杨阿林灵机一动,慢悠悠地答道:“你们见过乌龟吗?鬼子的坦克就像乌龟,身上背着硬壳,在地上慢慢地爬。”不管相信的还是不相信的,课堂里一阵哄笑。而杨阿林却一脸正色地说,今后叫鬼子坦克就叫“龟孙子”。
从那以后,杨阿林动起了亲手摧毁一辆日军坦克的心思。现在日军坦克就在眼前,杨阿林有用武之地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往排里跑,边跑边说:“我得给炸药包装上雷管。”
日军四辆坦克在河边一字排开,向特务连阵地实施平射。特务连初次遇见日军坦克,没有经验,为躲避轰击,不断跑动换位,反而暴露了目标,阵地上有些乱。雷应清大声叫道:“不要乱跑,隐蔽好,沉住气,顶一阵就过去了。”三排有两个战士被弹片击中牺牲了,杨阿林气得大骂:“龟孙子,有胆的过来,老子非把你打瘫了不可。”
炮击之后,日军坦克改变为“1”字队型,每辆坦克后面跟随一队步兵,向后周桥开来。鬼子要过桥了。雷应清命令杨阿林组织爆破组打坦克,最好在桥中间把鬼子坦克打掉。
三排阵地离桥头30米,要把敌坦克打毁在桥中间,最困难的是要通过桥上毫无遮蔽的几十米距离。雷应清组织火力掩护,杨阿林夹起炸药包,带着两名爆破手迅速向前跃进,很快到了桥头一个隐蔽位置。日军领头的坦克开上了后周桥,发动机隆隆作响,履带压得桥面抖动不止。杨阿林顿感一阵慌张,军部教员没讲过他也没想到坦克有那么大的动静,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对爆破手说:“不能慌,待会就叫它没声音,炸药包只有一个,不成就用捆绑手榴弹,我先上,万一‘光荣’了,小王上,小王‘光荣’了,小李上,不管怎样,我们仨一定要把打头的龟孙子打掉,记住,炸药包一定要放在坦克底部,捆绑手榴弹一定要挂在履带上。”
日军坦克继续向前推进,杨阿林指挥爆破手扔出手榴弹。借烟尘掩护,他鼓足气,抱着炸药包迅速向坦克跑了过去,他要在鬼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尽可能缩短与坦克的距离,再待机拉响雷管。一秒钟,二秒钟,三秒钟……坦克里的日本兵发现了这个抱着炸药包,奋不顾身向他们冲来的新四军战士,慌忙停下坦克,用机枪扫射。
杨阿林感到腿部、腹部、胸部都被子弹打中,眼前一黑,倒在地上。见杨排长倒下,小王提起捆绑手榴弹,猫腰向坦克疾进,没几步倒了。小李紧跟着匍匐到小王身边,呼唤小王。混身流血的小王说:“快去炸坦克!”小李拖着手榴弹,含着泪向前爬去。子弹击中了他,他继续向前爬着。又一颗子弹击中了他,他仍然向前爬着。子弹击中了他的头部,小李停止了前进。
日军坦克兵看看没有中国士兵再向他们靠近,发动坦克继续向对岸驶去,他们甚至想碾过中国士兵的躯体,来显示日军的威力。就在此刻,杨阿林醒来了,用尽力气翻过身子,将炸药包朝上,让坦克从他身上压过,他感受到坦克底盘的阴森,履带的冰冷,他拉响了雷管。轰!惊天动地的响声把空气炸裂,时间瞬间凝固,硝烟笼罩桥面。日军坦克熄火,履带脱落,车里的鬼子兵被震死,车后的鬼子吓得退了回去。
炸坏的坦克堵住了日军其他坦克的前进路线,日军攻击受阻。片刻停顿之后,日军步兵以坏坦克为掩体向桥面聚集兵力,硬行向特务连桥头阵地轮番攻击。一颗子弹击中了雷应清的右臂,他来不及包扎,便将驳壳枪架在左臂弯上射击。
日军冲了上来,眼看要冲过桥头,八班长陈中发蓦地站起,大喝一声:“上刺刀!”率领八班战士扑向桥头,像一扇门把敌人拦在桥上。日军仗着人多势众,几个人对一个人展开肉搏。八班战士毫无惧色,殊死搏杀。陈中发刺刀弯了,腹部被敌人刺中,他紧紧抱住一个日军军官滚下桥去,淹没在河水中……
桥面被尸体铺满,河水被鲜血染红,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因死伤过多,日军被迫暂停进攻。
罗廖在一起
卫生员给雷应清包扎伤口,他正想着罗、廖首长的安全,二营阵地传来消息,罗忠毅旅长负重伤。雷应清脑袋一阵嗡响,他放心不下,交代二排长代理指挥,自己急忙向二营方向跑去,恨不得立马见到旅长。
二营营长王兰俤见雷应清赶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诉说:旅长执意在一线指挥战斗,拉都拉不下去,被鬼子机枪打中头和胸部,血流不止,生命垂危。警卫员林开才为保护旅长,当时就牺牲了。
罗忠毅躺在担架上昏迷不醒,原本清瘦的脸更显苍白。雷应清跪下身子,轻轻地替旅长整理因包扎而弄乱了的衣服,他知道旅长喜欢整洁。罗忠毅棉衣里露出了那件雷应清熟悉的毛背心,这件暗红色的背心是旅长的妻子柳肇珍亲手打的,可是新婚刚半年,柳肇珍在一次执行任务中牺牲,年仅22岁。作为念想,旅长始终将毛背心带在身边,季节一到就穿起来。面对浸透鲜血的毛背心,雷应清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
“廖政委来了!廖政委来了!”有人叫道。
罗忠毅睁开了眼睛,右手微微抬起问:“政委在哪?政委在哪?”
廖海涛快步走到担架旁,席地而坐,双手捧起罗忠毅的手问道:“老罗,我在这,你怎么样?”
“政委,你怎么没走啊?”
“你不是也没走吗?”
“我不能走,你应该走。”
“罗、廖,罗、廖,罗廖在一起,连鬼子都知道,我们能分开吗!”
“海涛,这一战避不开呀!”
“我知道,你的决心是对的,在塘马阻击吸引日军掩护机关转移,是我俩共同决定的。”
“我轻敌了,旅部和区委迟了一天转移,带来这么大损失,我向旅党委检讨,没机会见谭师长了,替我向他检讨,差不多的时候,你们要突出去,拜托了。”
“带好十六旅和区委机关是我们共同的责任,我们共同承担,一起挽回,王参谋长和王科长他们能把机关带出去。”
“我相信他们。我不行了,我死后不用埋也不用藏,和牺牲的战士们在一起,让日寇看看我们新四军将士誓死抗日的气概。”
罗忠毅说话声越来越小:“我得去见小柳了,我想她啊!”说完,缓缓合上了眼睛。
二营阵地充满火药味,烟尘四处扩散。见二营、特务连的领导都在,廖政委问:“部队情况怎样?”
王兰俤:“鬼子火力实在太猛,我营两个连伤亡过半。”
雷应清跟上说:“特务连情况差不多,三排长杨阿林炸掉一辆鬼子坦克,牺牲了。”
廖海涛眉头紧拧,沉默片刻说:“战斗到了最残酷的时候,我们只剩一种选择,坚持下去,顶住日军的进攻。否则,旅部和苏皖区党政军机关将遭受灭顶之灾,旅长和这么多同志的牺牲就失去了意义!”
“政委放心,二营和特务连都是能打硬仗的部队,我们的干部大都是坚持过三年游击战的红军战士,困难难不倒我们,牺牲吓不倒我们,怎么打,政委下命令吧!”王兰俤一口气说完他要说的话。
雷应清什么也没说,他等待政委下命令。
“日寇如此不惜代价的进攻,说明他们已经认定十六旅旅部和地方机关被围住了。敌人恨不得一口吃掉我们,进攻会更加凶狠,你们再顶一阵,然后撤到王家庄,继续吸引日军,保证机关千余人的最后安全,争取拖到天黑后突围。”廖政委一字一句地交代。
王兰俤、雷应清分头回各自分队。廖海涛需要再看一下王家庄的地形,同时检查群众撤离安顿工作。
廖海涛回到罗忠毅身边,扶起罗忠毅轻轻地说:“忠毅,我们一起去王家庄。”他和张旭生、李小根将旅长抬上大白马,盖上旧军毯,自己执起缰绳。
中午时分,二营和特务连全部撤到了王家庄,裘振民带着无名高地仅存的八名战士也撤了下来。
新四军部队的突然收缩,出乎日军意料,不敢贸然跟进。响了一上午的激烈枪炮声停息,方圆几公里的塘马格外安静。
王兰俤把人员和弹药清点了一下,二营和特务连加起来还有130多人,其中还有伤员。廖海涛指示,二营和特务连合并,由王兰俤与雷应清共同指挥。
王家庄是塘马的一个自然村,村里群众转移时,给部队留下了干粮。廖海涛吩咐王兰俤,把干粮分给战士们,填填肚子。大家都无心吃东西,战斗打得如此惨烈,对死亡已没有恐惧,但旅长和众多战友牺牲带来的悲伤和念情仍在心里纠结,战斗的白热化和残酷造成的神经高度紧张还未缓解,除了大口喝水,什么也吃不进。
“光荣北伐武昌城下,血染着我们的姓名,孤军奋斗罗霄山上,继承了先烈的殊勋……”不知谁哼起了新四军军歌,开始是一个人在唱,后来是一群人在唱,再后来是所有人在唱,“……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低沉有力的歌声从地面响起,向空中传播。
廖海涛对大家说:“同志们很勇敢,不愧是十六旅的战士。后面的战斗会更艰苦,大家一定要吃点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打鬼子。这些干粮是乡亲们留给我们的,大家不要辜负了乡亲们的心意。”经政委鼓动,战士们就着水吃起干粮,话语也渐渐多了些。
裘振民曲着腿半卧在一处小坡上,掏出日记本和钢笔写东西,日军子弹打穿了他的屁股,离开无名高地时,全靠战士们连扶带背地撤了下来,伤口血流得不多,但很痛。他坚持着要把该记下的接着写出来:“接到撤离命令,仅存9人撤出。一排阵亡24人,排长翁全胜亦阵亡;二排阵亡8人,共阵亡32人。无名高地战斗历时近6小时,击退日军进攻5次,毙敌难以计数,完成无名高地阻击任务。”
裘振民合上笔记本,又想念起安祯。他和安祯家住一村,青梅竹马,一起上小学堂,到南京读中学,从军抗日又同在新四军十六旅旅部,他们之间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事要办,随时随地都可以说,还从未通过一封信,连写张小纸条都没有过。他们两小无猜,成人后更加情深意浓,相互爱慕,但始终未捅破爱情这层纸。裘振民强烈觉得应当给安祯写些什么,沉思稍许,在战斗日志的后页上写道:“祯子:写这封信只想对你说一句埋在我心里多年的话,我爱你!也许你看到信时我已不在人间,也许你根本就看不到这封信,无论如何,我必须说,我爱你!我说了,我的心灵得到安息。我爱你!振民。”写完信,裘振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释放。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