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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的英灵祭
作者:章熙建 王浩钟 责任编辑: 来源:《铁军》2013年第8期 日期:2013-09-26 浏览次数:6921
尘埃,是大地最细微最基本的粒子,孤立存在固然微小,但倘若拥有别样的生存际遇,集合起来,必然铺展出岁月沧桑的丰硕与美丽,而之于不朽。
生命何尝不与之同!
这段蘸血的文字,是今人对民族英雄的不绝忆念,是对烈士不朽英灵的祭奠!
简朴的烈士安魂地
天若有情天亦老。伟人毛泽东如此沧桑而感怀地吟咏。
许是老天真的知道我们的来意,暮春的雨就这么突然间不期而至,打湿了我们的情感和心绪。透过眼前无边而几近透明的雨帘,我们隔水眺望秦淮河畔的这座孤岛,意念久久徘徊于那则逝去久远的喋血传奇,追寻那座化作灰烬的茅草排屋和那丛过火涅槃的遒劲苍松。待到走进山梁边的罪恶的刑场,嗅吸浓烈的山风和草腥,就更为强烈地感受到一个不屈生命的脉动。
这是刑场,风雨凄切地诉说一段悲壮的别离。
1943年11月12日黄昏,风如刀,日如血。南京江宁县湖熟镇岗头山梁台,新四军陈毅军长称之为“新四军敌工队长”的陶家齐和妻子朱维珍被日军反捆双手,凛然冷对荷枪实弹的鬼子。一阵挟沙裹石的山风掠过,陶家齐陡觉眼中有些酸涩。就是这一刻,一份封存11年的痛楚浮上心头。
1932年1月29日,淞沪抗战爆发的第二天,一个热血壮年人毅然决然地投身第十九路军开赴抗日前线。在生于斯长于斯的秦淮河边登上运兵船的那一刻,一阵寒风掠过,壮年新兵陡然发现父亲正抬手揉眼。见儿子投来关切的目光,父亲似乎有些羞涩地喃喃说:“没事的,只是颗灰尘……”
那一刻,新兵胸中正充盈着“万里赴戎机”的激情豪迈。直到匍匐于血肉横飞的战场堑壕,面对飞蝗一般成串砸落的炮弹,被死亡威胁逼到生命危崖的新兵才突然明白,一粒肉眼无法看见的尘埃为什么会瞬间压垮伟岸挺拔的父亲。
这个新兵,就是日后的江宁县抗日民主政府赤山区区长陶家齐。
陶家齐,又名陶寄尘。南京江宁县湖熟镇人,幼读私塾,未及成年即离家学徒,投身十九路军时已年届四旬。从军不久因识字且又干练被选作营部文书。黄浦江阻击战打到最惨烈的关头,指挥部与前沿联络中断,营长命陶家齐火线传送战斗命令。陶家齐冒着猛烈炮火在弹坑间跳跃穿行,就在距前沿阵地百米时,一发炮弹几乎紧擦他头顶飞落,幸好他匍匐的弹坑深才逃过一劫。战斗命令及时送达,但陶家齐双耳耳膜在炮弹近距离爆炸中被震穿孔,从此失聪。
作为中国军队首场抗击日本侵略的浩大战役,十九路军的浴血奋战惨烈而悲壮,5万将士苦战月余毙伤日寇1万余人,虽因后援不继功败垂成,但其决死气概和爱国斗志彪炳史册。随着上海停战、部队撤向后方,1932年底,身中七块弹片的陶家齐经过半年多疗伤,怀掖一腔激愤复员返乡,很快因战残兼战功被录用在燕丹乡政府做文书。凭借战场刀尖舔血淬炼出的超常意志力,不出半年,他便练就看口型“听”话的奇功。人们对他刮目相看自在情理之中。在他临危受命担任乡长后,人们尊称其为“陶聋子”。
1938年夏,民族大义始终充溢于胸的陶家齐,召回正在上海当学徒的年仅15岁的长子陶和庆,送交新四军傅秋涛团长当战士。龙都大圩埂上送别的那一刻,一阵凉风掠过,陶家齐心底倏然有种沙尘硌眼的涩痛。那一瞬间,抑或是上苍着意让两份时光错落的心绪重叠,陶家齐体悟了当年父亲送子从戎的别离为何竟凝重得宛如一场生死诀别。
这是刑场,岁月刻录一页泛黄的残酷。
夕阳把山林泼染得腥红诡谲,山谷朔风令人毛骨悚然。朱维珍扭头凝视丈夫,正欲启口,许是想说点永别之际的话语,一个日军猝然抡刀向她劈去,鲜血喷溅到陶家齐脸上。被鬼子驱赶到刑场的乡亲们捂脸痛哭,不忍目睹。陶家齐闭上双眼,泪水无声滑落······
在腥风血雨的岁月里,从单纯的爱国志士,变身为新四军旗帜下有信仰的抗日战士,陶家齐不能忘却那一双双温暖的手给予的牵引——
1938年5月,新四军东进江宁,傅秋涛团长约见陶家齐,赋予他迅速牵头筹建情报站的重任。
1938年10月,日军进犯湖熟,新四军第四团副团长陶勇派短枪班,星夜护送陶家齐转移至句容陶家村。
1942年6月,新四军第十六旅政委钟国楚亲赴龙都圩,任命陶家齐为抗日民主政府赤山区首任区长。
……
朱维珍的鲜血在陶家齐脸颊洇流,如同虫蚁噬咬他的心,渗入眼睛更带给他锥扎般的刺痛。陶家齐担任区长后,为帮助他适应险恶的斗争环境,新四军特地给他安排了一个助手照料他的生活,这个人就是朱维珍。在出生入死的战场颠沛中,两人相识相知而终成伴侣。战事倥偬的岁月,新四军二支队司令部短枪班和侦察班的战士,执行任务中常以陶家做歇脚点。无论夜半三更还是风雨交加,怀有身孕的朱维珍总是随叫随起、沏茶做饭。那年新四军郑连长身负重伤寄住陶家,粗通医道的陶家齐开方煎药,朱维珍不分昼夜精心照料。郑连长未出三月就伤愈重返战场。喋血刑场时朱维珍年仅36岁。
陶家齐领导的新四军赤山地下情报站,吸收了侄儿潘泽松及严必昌、戴如高、陈德显等爱国青年。除秘密为新四军刺探敌情外,还如风似影地活跃在筹措给养、破坏桥梁、惩治汉奸一线。从军事功能说已俨然是敌后武工队。
1940年5月13日,陶家齐给新四军第二支队副司令员廖海涛发去十万火急情报:日军南浦旅团冈本联队一个加强中队,将由吉田带队对三岔地区抗日力量实施围剿,组织发展伪政权。廖海涛决定抓住战机敲一次“牛皮糖”,狠狠地打击和震慑狂妄的日军。
赤山原名峰山,峰谷连绵,峭崖错落,宛若伏击战的天然战场。14日凌晨,廖海涛率特务连和新四团一部进入埋伏阵地,上午10时许战斗打响,速战速决毙敌187人。撤出战场时,廖海涛命令将缴获的一门九二步炮机件拆下,陶家齐随即把炮身拖到陶家村,埋藏在自家院内。
陈毅得悉赤山大捷,立即发电祝贺,并指示“警惕敌人报复”。时隔一天,日军即调集重兵展开血腥扫荡。
1941年,农历除夕夜,陶家齐突遭伪自卫团长徐茂龙拘捕,数天后由新四军通过内线保释。陶家齐踏进家门便见一片狼藉,院内赫然一个深坑,不禁痛心疾首:那门九二步炮被挖走了!这可是新四军缴获的日军重火器,如今打游击不便携带,但日后必定有大用场啊!钟国楚闻知后朗声笑道:机件在我手里,鬼子掳去炮身无异废铁一堆。陶家齐方稍稍释然。
只是一场飞来横祸,让陶家齐心底刻下无法抹去的剧痛。1941年11月28日,在惨烈的塘马战斗中,新四军十六旅旅部遭日寇3000多步、骑、炮兵偷袭包围。旅政委廖海涛与旅长罗忠毅率特务连和四十八团二营阻击敌人,掩护旅机关及后勤部队千余官兵突出重围,但两位骁勇战将血洒疆场、壮烈殉国!他们用生命铸成了生命的路标,深深地烙刻在陶家齐的心里。
这是刑场,明月辉映一丛血色的坚贞。
陶家齐双眸眷恋地凝望氤氲中的家乡,似乎要把这最后的印象拓印脑海带往另一个世界。面露狰狞的日本少佐走近陶家齐说:陶先生,悬崖勒马还来得及。陶家齐骤然睁眼,一口带血的唾液利箭般射在日寇脸上。恼羞成怒的日军狰狞地挥刀劈下,陶家齐寂然倒地。
时光由此回溯三个月前。夜色如魅的湖熟镇死般沉寂。忽然,村庄西南爆响一串尖厉的枪声,并伴有杂乱的人吼狗吠。处在日寇铁骑践踏的岁月,这种夜半惊魂已属常事。几个青年人奔上秦淮河堤,透过苇丛的叶隙隔河远远望去,不远的北方腾起炽烈火光。蓦地,河面上传来婴儿凄惨的啼哭声。乡亲们赶紧划着舢板循声找去,芦苇丛中漂浮着一只木盆,盆中躺着一个周岁模样的男婴。
闻讯赶来的几个耄耋老翁,仔细端详婴儿身裹的缎面小被褥,还有木盆上的陶记字样,再判别村庄起火的位置,不禁怆然道:“陶聋子有难了,这是借盆托孤啊!”
陶家齐是被汉奸尹延福出卖而遭此劫难的。湖熟镇本为江南富庶之乡,陶家在镇上置有两进四厢宅院。投身抗日事业让陶家齐有家难回,担任区长一年间更是频繁转换宿营地。林家庄四面环水,是赤山区政府秘密的工作居所。当晚月明星稀,陶家齐带着几名游击队员悄然进庄,适逢幼子陶和寿过周岁,便欲在庄中留宿一夜。日军得到情报后,为避开湖熟地区陶家齐的情报网,不惜舍近求远异地调兵,绕道新昌桥从水路包围林家庄,以图一举擒获他们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陶家齐。
这是1943年中秋夜,一轮圆月仍然以饱满而温润的眼神,默默地注视人世间循环往复的悲欢离合。
落入敌手的陶家齐眼见日军扭住通信员,遂厉声喝道:他是个小放牛的,逮他做什么?这一声厉喝竟拯救两条性命,他钟爱的幼子也得以挣脱命丧火海的险厄。脱离魔爪的通信员奔跑中突然听见小孩啼哭,刹那间冲进火场抱起婴儿,随手抓起一只木盆,将婴儿放置盆中推入河流。于是始有借盆托孤的奇迹。
陶家齐是用几近喷血的眼睛目睹了悲壮的一幕。在被押往溧水的卡车上,与他同时被捕的新四军四十六团警卫员许海清、十六旅侦察员戴如高、区大队通信员尹贵生,趁着夜幕用秘藏于鞋底的短刀,悄悄割断了捆绑他们的麻绳,在敌人察觉的一瞬间,跃身扭住鬼子跳入幽深的山谷。明月有知,英雄战士在最后一刻仍然把生命交付给不屈的殊死搏杀!
月黑风高的子夜,陶家齐预感鬼子已无耐心再与他周旋。窗外风声鹤唳,英雄却面露傲色。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选择抗日报国纵死无憾;抗日自有后来人,身为新四军战士,陶和庆必会完成自己的夙愿。但英雄亦有柔情时。他心犹眷念:林家庄骨肉分离,尚在襁褓的幼子漂落何方?此时,几辆架着机枪的军用卡车撕破晨曦冲入大院,陶家齐迅即咬破手指在贴身白褂上写下血书:“今天要解到湖熟去杀,现时我言泪俱无。望照看好小儿!”
这是刑场,时光挽留一个飘逝的灵魂。
苍穹终于把最后一线光亮凄然泯下,将整个天空掷入呜咽的黑暗。鬼子去后,乡亲们默默地自发为英雄夫妇收殓。为国捐躯的陶家齐双眼圆睁,死难瞑目。他或许太渴望看到抗战的胜利,抑或是为自己百密一疏而抱恨,那黑如深潭的双眸壅积着太沉太重的家国恨!
70年后的这个怆然雨下的日子,我们与从合肥专程赶来的陶家齐的小儿子陶和寿,穿行于英雄故乡的乡野阡陌,去凭吊烈士的坟冢。时光荏苒,秦淮河水依旧娴静而美丽地流淌着,曾经破碎的赤山早已为葱茏秀色所覆盖,而英雄的生命则化作了滋养这方土地的精神雨露。
梁台,曾是南朝梁武帝萧衍的长子昭明太子萧统读书修学的文苑。萧统两岁被立为太子,未及即位而卒,生前广招文人学士,编集《文选》30卷,终成中国古代第一部文学作品选集。岁月蹉跎,曾经亭台楼阁、篁影修竹的高台,只遗下宽敞的青石台基和几只兀立的柱础,似在诉说着风雨千年的沧桑与凋零。只是它未曾想到,残忍的日寇会选择这个圣贤之地作为罪恶的刑场,用忠烈喷射的热血作一场对于文明的祭祀。
1950年秋,被编入志愿军赴朝参战的陶和庆,出征前致信上海市政府请求帮助寻找小弟。陈毅市长亲笔批转江宁县政府拜请查找,几经周折后终于找到在南京三元巷的陶和寿,将他送回湖熟镇。家乡的族人和乡亲悉心抚育烈士后代,直至他长大成人参军入伍。上世纪70年代末,陶和寿从部队专程到南京,拜见父亲当年的战友、曾任江宁县长的王一凡。熟知林家庄陶家罹难事件的老县长,神情凝重地听陶和寿讲述“借盆托孤”的经过,末了,仔细端详,感叹不已:“真是革命的幸存者,英雄有后啊!”
第二年春,在南京军区空军服役的陶和庆的女儿陶海璐,找到时任江苏省军区政委的钟国楚。陶海璐自我介绍是陶家齐孙女,钟国楚听后一脸茫然,直到陶海璐说爷爷就是陶聋子,当年的新四军十六旅政委才顿时喜出望外:“你是陶聋子的孙女!陶聋子可是为革命做过大贡献的!”当得知烈士虽然被妥善安葬却未立碑铭,将军伫立窗前默然无语,是看到战友后人茁壮成长而唤起了峥嵘岁月的真情记忆,还是为长眠沙场的烈士尚未沐浴一片应得的精神阳光而怅然?将军面朝赤山方向凝望良久,当即秉笔疾书,给江宁县人民政府出具陶家齐牺牲和贡献的证明文件。
1981年11月12日,陶家齐殉难38周年忌日,江宁县人民政府为抗日殉国烈士举行了庄严的立碑仪式,党政军领导和十里八乡的数千群众,共同以传统而崇高的礼仪祭奠英灵。赤山的青山绿山,一如慈母温暖的怀抱,轻柔而怜爱地轻拥一个飘逝的魂魄。
伫立墓碑前,我们与英雄的小儿子陶和寿一起虔诚地三鞠躬,敬上一瓣心香。礼毕,抬眼远望,那一刻,视线所及,层峦叠嶂仿佛被时光氤氲成淡淡的水墨画,我们仿佛看见那个长衫宽袂的游子,腰别瓦蓝的驳壳枪,臂夹一柄油纸伞,正在月光如水的山道间疾速而行。
只是怎样才能读懂英雄真正的内心与脉动?倾尽先祖积攒的殷实家财资助新四军,以至于身后竟未留下寸土片瓦;无论战争年代还是和平岁月,陶家一门两代走出五个卫国戍边的军人;生前虽未曾想青史留名,岁月却把英雄的名字镌刻在人们的心里……
我们试图于信仰与性情间解码一个民族英雄的生命纹理,最终把视焦凝落在烈士的别名“寄尘”上。芸芸众生,人本尘埃。是无数次凄婉直至悲壮的别离,让英雄无以复加地领略着尘埃的价值和力量。而寂然倒地的一刻,更使英雄透彻地觉悟尘埃之于大地的依恋与归宿。
尘埃,是大地最细微最基本的粒子,孤立存在固然微小,但倘若拥有别样的生存际遇,集合起来,必然铺展出岁月沧桑的丰硕与美丽,而之于不朽。
生命何尝不与之同!
写下这段蘸血的文字,是今人对民族英雄的不绝忆念,是对烈士不朽英灵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