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军》
- 特稿
- 老兵亲述
- 寻访新四军老战士
- 中国梦·边防情
- 多彩军营
- 昔日根据地 今日新农村
- 海洋岛屿与国防
- 感怀新四军
- 新四军诗词品读
- 峥嵘岁月
- 绵绵思念
- 将帅传奇
- 史林新叶
- 老兵风采
- 铁军精神进校园
- 我与新四军
- 红色景点
- 艺苑
- 连载
- 本刊专访
- 特别阅读
- 我与铁军
- 新四军故事汇
《铁军·纪实》
《铁军·国防》
您的位置: 首页 > 《铁军》 > 感怀新四军 > 血浴的烟斗
血浴的烟斗
作者:章熙建 责任编辑:王浩钟 来源:《铁军》2013年第3期 日期:2013-09-10 浏览次数:6930
战争,无情地改变着世间万物的形态,而时光的力量又总会顽强地将那些饱蘸鲜血的碎片重新聚合。于此,穿越硝烟的残酷与真情,被浓缩进桩桩件件珍奇抑或朴拙的物什中,构成了人类记录历史的另一种版式。
这个秋日,在皇藏峪山麓一间老屋里,我见到一只烟斗。烟斗取江南水竹根茎尺余制作,做工考究,黄铜质的烟锅,底部是数枚莲花状垫片,由椎帽铜钉呈倒金字塔形叠串,再与铜锅咬合。烟斗末梢是铜质尖角,顺着烟斗弧度微微上翘,如犀牛高昂独角般威风凛凛。
出示此珍藏品的几位青年当属老屋后人。因为确信我不是从事收藏者才肯接纳,且他们凝视烟斗、讲述贯穿其中的情缘时,眉宇间透出一种至诚的敬仰。
于是,我听到了一个关于堂叔和侄子的传奇故事。
这只烟斗是堂叔在皖南做茶商时,自己上山采掘水竹根茎请名匠定制的。抗战爆发后,血气方刚的堂叔带着跟他当学徒的侄子毅然参加了新四军。皖南事变中,部队突围被打散,叔侄俩辗转颠沛返回淮北,被编入新四军四师特务营。归队才三天,堂叔就在一场惨烈战斗中牺牲。那年,侄子刚满16岁。
那个冬日黄昏,新四军四师彭雪枫师长接到急报,一支日伪运输队沿南沱河向北开进。彭师长命令师直特务营迅即选择险要地段设伏截击,同时急调骑兵团在特务营与敌交火后对敌实施侧翼夹击。
堂叔在皖南经商时,经常跟随老猎人进山狩猎,练成了百步穿杨的好枪法,参加新四军后就当了狙击班长。这次参加伏击战,破例领到一支缴获的三八大盖,这种日本造三八式步枪,因枪机上装有一个拱形防尘罩而得名,具有射程远、精度高的特点。一直使着“汉阳造”的堂叔兴奋不已,拍着侄子的脑勺说这回开洋荤了,得好好赚一把!
战斗是在夕阳西沉时打响的。日军车队被堵截在对岸的河堤上,30多米宽的河道薄冰如镜、枯苇摇曳。狡猾的日军关闭车灯,数挺歪把子机枪依托车厢猛烈扫射。夜幕瞬间垂落下来,黑如锅底的夜空中,隔河相射的密集弹雨拖着长长曳光,仿佛凌空织起一道诡谲的彩虹。堂叔静卧堤埂,侧耳细听,测算鬼子射手的位置,就在当面机枪换弹匣的瞬间,豹子般跃身出枪,侧面一个鬼子随着枪响连人带枪跌下车来。片刻之间,又有两个鬼子机枪手被堂叔以同样方式击毙于枪下。
孰料这三枪顿时把敌人火力吸引过来,扇形扫射犹如利剪,槐树枝条簌簌直掉,朔风也在这当口卷着雪粒横扫而至。穿着薄祆的堂叔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嘀咕说骑兵咋还不到,边伸手说快给点袋烟。
侄子孩童时放炮仗炸伤过手,那种疼痛刻骨铭心,刚参军时听到枪声就禁不住发怵,此刻是头一回与日寇直面对阵,愣是颤抖着手才点着烟。堂叔接过烟斗惬意地眯起眼,吧哒嘴巴深深地吸了一口。就在这当口,河对岸的枪声戛然而止,战场顿时陷入死寂。堂叔咦了一声探头望去,就这刹那,对岸爆出脆冷枪响,堂叔遽然仰头倒下。
堂叔就此牺牲。显然是堂叔在探头瞭望时,没摘下嘴上叼着的烟斗,狡黠的鬼子狙击手就是瞄着忽闪的火星击发,子弹竟把烟斗整个推进口腔穿脑而过。
掩埋完堂叔,侄子抱着枪偎依在坟包上坐了一整夜,泪水潸然却始终没有哭出声来。战争逼迫稚嫩的心早早懂得了该怎样把情感嚼碎咽下肚。他咬紧牙用子弹尖头使劲在枪托上划下三个印痕,记下堂叔用生命换取的战绩,尔后,像呵护堂叔亡灵一样,把那只遭受罪恶子弹摧残的烟斗,用急救绷带细致地缠绕包裹,藏掖在怀。做完这一切,侄子陡觉眼冒金星,漫天飞舞似弹头又似弹片。就在那一刻,内心的悲怆凝成仇恨种子,飘游的金星也汇成炫目光斑,那是堂叔烟斗上忽闪的火苗。
一只烟斗竟然承载着一个悲壮的故事,令我激情难抑。再次凝眸端详,烟嘴是青玉镌镂的空管套装而成,一根酱紫丝带系在烟斗中端,下垂一只盛烟丝的荷包。通常人们绣的是鸳鸯戏水抑或松鹤延年之类,可眼前这只荷包却很另类,绣的是一柄枪刺扎在钢盔上。
其实,这幅非同寻常的图绣,寄寓的是一份不屈灵魂生生不息的延续。就在堂叔中弹倒地的一刻,日军车队首尾两翼响起嘹亮的军号,新四军四师骑兵团展开冲锋。侄子操起堂叔的步枪,把剩余子弹连同切齿仇恨一齐压进弹仓,泻向困兽犹斗的侵略者。
这场伏击战以我军牺牲16人为代价,歼敌39人,缴获一批重要军需和装备物资,缓解了官兵寒冬之虞。堂叔三枪击毙三个日军机枪手,有效压制了日寇火力,被追认为烈士并记大功。侄子尽管没有打中鬼子,但其勇敢还是得到了连长的嘉许。侄子还被批准接过堂叔的枪。此后的两年里,侄子在转战中痴迷地练习射击,在一下接一下的击发声中,他脑海中盘旋最多的,是堂叔常挂嘴边的那句话:子弹才是铁硬语言。许是这份基因传承,侄子一双平常眸子练得近乎火眼金睛。
两年后的那个秋日,新四军四师东进开辟新战场,特务营奉命打阻击。部队在险峻山腰构筑了坚固防御工事。鬼子攻势异常凌厉,山炮轰击刚停,山坳间的鬼子便如蝗虫奔蹿而上。侄子透过烟尘看去,狰狞的膏药旗仿佛就在跟前,恍惚间,山腰幻化出点点游萤般的金星。侄子屏息凝神,捕捉一个金星套进准星缺口,遽然击发,被锁定的日军头盔上激射出一股血流,闷声不响地仰头倒下。惊喜交加的侄子心头绽开了花,他陡然想到定是堂叔的烟斗显灵,引导他的子弹咬定目标!
然而,没等他再次捕捉目标,一束密集的弹雨泻向他隐蔽的位置,一枪毙命让鬼子意识到了潜在威胁。侄子猫下身就地打了两个滚,完成战术动作的瞬间,再次倏然出枪,子弹准确无误地击中又一朵飘游的金星。
侄子嘴角沁出一丝冷笑,两次射击显然验证了判断。就此如法炮制,他竟然弹无虚发,到击毙第六个鬼子时,一串机枪子弹拖着曳光泻向丈许外的连长,巨大冲力把连长击倒在堑壕里。侄子痛声悲嚎猛扑过去,双手触摸的尽是黏稠鲜血。
弹雨飞蹿,硝烟漫卷,那个瞬间,侄子心底的愤怒岩浆般喷发出来,猿猴一般翻滚纵跃,变换射位,每次点射都有一个鬼子翻身滚下山坡。
伤亡惨重的日军终于狼狈地败下阵去。营长掏出怀表看已超过命令的阻击时限,下令火速撤出战斗,穿越山崖栈道追赶主力部队。因为装备精良的日军撤退快捷有序,意味着瞬间将实施炮火覆盖。生死攸关的须臾间,侄子纵身跃入日军尸骸堆中,扯下一个鬼子的头盔,重新跳入堑壕的刹那,炮弹冰雹般砸落阵地。侄子在剧烈爆炸中失去了右臂。
激战结束,日军清扫战场,一个怪异现象令指挥官心惊肉跳,被击毙的日军几乎清一色都戴着头盔,而佩戴布质战斗帽者大多死于弹片击中。
目睹诡谲场景,指挥作战的日军大佐强压内心的恐惧,命令将佩戴头盔的阵亡士兵整齐排列。更惊人的一幕令所有指挥官目瞪口呆:毙命士兵弹着头盔前方正中位置者十之八九。大佐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为何每颗子弹都落在几乎同一点位?须知,头盔的主要功能是保护头部,因而设计时注重了弧形和侧滑,基于此,弹片抑或子弹只要不是垂直击中,大多会滑飞。
显然,眼前的情况绝非偶然,亦不能妄测新四军研发出了某种带有磁性的子弹,似乎是在头盔研制机理上出了纰漏。惶急之下,大佐星夜向总部急报,请求立即派装备专家前往前线勘察,探明真相。
其实,奥秘早就藏匿于侄子的军旅纪念物中。那是一顶日式头盔,原先就挂在堂屋的西厢墙上。头盔正面中央位置留有一个弹孔,时光侵蚀,弹孔豁口边沿积下厚厚的褐红锈斑,周边依稀是红色五星的图案。
回溯当年那个血色黄昏,被弹片削去右臂却浑然不觉的侄子,提着几近为之夺命的日军头盔,一路踉跄追上队伍。直到指导员惊呼你胳膊呢?侄子才于剧痛中陡然昏厥。对于侄子以断臂换取头盔,战友猜测就是为留下首次击毙鬼子的纪念物。但营长却从侄子阻击战中的异常表现,以及冒死抢头盔的举动中,觉察出些许端倪。他严令医生全力救治,行军途中始终不离左右。
数天后,新宿营地在一个险峻山谷,侄子拖着伤残之躯,提着头盔和三八大盖,攀上爬下比划了一整天。光线、角度,距离、时机,只读过几年私塾的侄子掐着手指用心算计。营长静坐山巅远远瞅着,直到夕阳西坠,谷底响起新四军军歌时才一跃而起。返营路上,三八大盖扛在营长肩上,悬挂枪刺的头盔沮丧地摇晃着,两人同唱的歌声飞扬山巅。因为在谷底,侄子几乎是咬着耳朵,向营长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时隔仅两天,四师特务营组建狙击排。百里挑一的好枪手,清一色配装瞄准镜的三八大盖。授旗仪式更是独特诡秘,被任命为排长的侄子,先是带着战士们戳破手指,蘸血写下誓言:宁死不做日寇俘虏!末了才把武器和头盔摆置中央,拢成一圈面授玄机。此后的抗战岁月里,独臂侄子率领狙击排驰骋中原,快意杀敌,闻风丧胆的日寇称之为“无影枪刺”。
于此,我查阅了抗战史料,发现真有确凿记载:日军在中国战场曾一度出现怪事,头部中弹阵亡的士兵中,戴头盔者远多于不戴者。日军派专家赶赴前线考察,真相才告大白,始作俑者竟是头盔正中的红色五角星。因为在中国葱翠的丛林山地和广袤的绿色原野中,红色最为鲜亮夺目。这番阴差阳错,原欲炫武,终成招祸。据统计,侵华日军命丧星徽之祸的多达数万,仅大佐乃至将级军官就有60多人。而中国军队之于情报的严密封锁,又延迟了日寇觉醒,直至付出惨重代价后才悄悄废除红色星徽。
至此,我突然心生一种穿越时空、鸟瞰历史的感觉。无论怎样的腥风血雨,生命都在本能地维系着微妙平衡。烟斗火星给堂叔招来了杀身之祸,头盔星徽则为日军制造出夺命之灾,二者交织缠结,犹如一条法力无边的纤绳,把零碎孤立的战争片断缀成某种因果轮回。
老屋的后人曾听前辈们讲述叔侄英雄的往事。抗战胜利后,侄子曾经骑着枣红战马回过老屋,进门后的头桩事就是把那顶头盔挂在西厢墙上。黄昏时分,堂兄弟们围坐堂屋把盏小酌,听侄子讲战斗故事。侄子只有二两的量,转瞬间酒酣耳热,陡然高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还扬起烟斗敲击头盔,那歌声合着头盔“当当当”的清脆回响,让老屋醇醪幽长地回荡着胜利者的畅快与豪迈。
这只精美奇特的烟斗,就是侄子那趟短暂的荣归故里连同头盔一道留下的。担任狙击排长后,侄子找人用堂叔击毙日寇的弹壳,对残缺的烟斗作了修整。侄子翌日天刚破晓就离家归队,此去再未复还。1948年春,就像一朵英雄花在绽放时节倏然凋谢,侄子在临汾战役中遭敌机扫射牺牲。一个年轻不屈而富于传奇的生命,连同1.5万烈士,一起为古城新生奠基。
我再次环顾老屋,这是中原地区典型的一堂两厢结构,内墙青砖勾白、古朴典雅,从砖质和工艺推算当有百年。许是以为我在寻找什么,后人们说,堂叔名叫岳秉志,侄子叫岳传志。侄子原先不是这个名,是彭雪枫师长听闻烟斗传奇后给起的。还说头盔在抗战胜利50周年时,让纪念馆收走了,可烟斗留着没捐,叔侄英雄都是少小离家,均无后人,得留点先辈念想。
这话令我心头骤然颤动,后人们未见悲戚而显自豪的神情,分明在说倘若时光倒流,我亦此辈!那一刻,晋朝王康琚的诗句倏然闪现脑海:“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沉淀于寒村僻舍的这种生命态度抑或说文化,真正是我们民族生生不息、不屈不挠的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