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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火的红蓼
作者: 章熙建 责任编辑: 来源:《铁军》 日期:2016-09-28 浏览次数:7767
1944年夏初,无为城西20里的龙口湾,几匹驰骋战马陡然勒缰止步。新四军七师政委曾希圣目光久久凝落堤岸,一年前那场惨烈阻击战枪声犹啸于耳,可遭受炮火熏烤的堤坡却已顽强地绽发如潮鹅黄。随行参谋说那是野战医院廖队长种的红蓼花。
红蓼花!战将脑海倏然浮现剪短发、戴眼镜的女军医。去年初冬,曾希圣到野战医院看新兵,战地救护队正组织理论考试。透过茅屋窗棂,他看见臂夹教案的廖若虹正斜头凝视新兵们伏案疾书,而倏然撞击眼球的是条桌上那盆灿若火焰的花卉。
院长细说了原委。龙口湾阻击战我军26名战士阵亡,两月前廖队长带新兵到龙口湾组织战场训练,只见雨后的河堤遍地狼藉,迫击炮弹轰炸把泥土几乎深耕一遍,到处满布裸露的草根、零落的枝屑,未遭炮击的陡坡亦被烈焰灼烤得几成焦土。突然廖若虹眼睛一亮,堤坡焦土中兀然挺拔一株植物,叶如翡翠,穗若丹珠。那是一株不屈的红蓼于寒风中摇曳生姿。院长说,廖队长当即把战火精灵掘挖带回营地,她要把烈士鲜血滋养的植物培植成一道战地风景!
曾希圣闻言默然。于枕戈待旦的厄境下,简陋茅屋里一株野生植物,无疑增添了一束战地浪漫,一丛鲜活的英雄情怀。此刻,眺望曾经战火劫难的长堤,跳跃眼前的仿佛已是灿若虹霞的秋色,战将富有诗意地沉吟道:廖若虹,红蓼花,硝烟散处觅诗魂,须待花发若虹日。将来的龙口湾或许得改称蓼虹堤哩!
时逾70年后,伫立逶迤若虹的河堤下,仰望秋阳下葳蕤如锦的红蓼,殷红枝茎与穗状花序喷吐着红质润蓝的雍容华贵。我在深情地缅想,当年战将果真一语成真,只是未料及这丛美丽背后竟蛰伏一段悲壮的生离死别。
1944年7月,三水涧突然来了个美国大兵。援华美国空军轰炸日军安庆机场,一架P51型战机战伤迫降于距日军机场数十公里外的农田。赶在日军搜捕部队到达前,游击队抢先营救出美军飞行员约翰,经三昼夜辗转跋涉,右脚重伤的约翰被直接送抵七师野战医院。
未料美国大兵扯着嗓门嚷嚷,翻译转述,大兵执意要回基地手术。这当口,“当啷”一声脆响打破了手术室的静寂,廖若虹将手术剪扔进托盘,连珠炮般厉声说了一通英语:“请明白,目前除立即手术外,你还有两种选择,要么到美军基地截肢,要么到日军战俘营接受优待治疗!”
美国大兵顿时愣怔,稍作沉思即摊手无奈地接受安排。手术后约翰恢复得很快,鲜美的鸡汤鱼汤让他苍白瘦削的络腮脸庞变得红润饱满。这天,廖若虹复查时拿折尺量了约翰双脚,翌晨提来双一大一小的圆口布鞋,那是廖若虹带妇救会姐妹连夜为约翰赶做的。
转眼时逾一个月,七师收到延安电报,指示将美军飞行员送往皖南,经第三战区转送驻江西上饶的美军基地。欣喜的约翰拄着竹竿村里村外颠走,他要把皖江大地汹涌澎湃的抗战浪潮摄入记忆,带给盟军带往外面的世界。没想一个趔趄栽下田埂,被七师特务营长蓝雨生背进野战医院。
行程在即,美军大兵却节外生枝,负责警卫的蓝雨生营长急得汗珠直冒。可面对疼得呲牙咧嘴的约翰,廖若虹捏按一阵后掏出只绒布卷包,赫然是一把晶光闪射的银针。饱经枪林弹雨的约翰不禁打了个寒颤,但见廖若虹纤纤细指拈起银针,眨眼间美国大兵脚腂已是扎得密密匝匝。习惯西医的约翰目瞪口呆地注视这一切,因领略过女军医的威严,只得心存忐忑地任其摆布。
奇迹就在两天后出现,约翰脚腂红肿全消疼痛尽失。清晨,约翰兴奋地直奔廖若虹住的茅屋小院,急欲找到美丽而严厉的女军医探寻究竟。就在迈进柴扉的一刻,奇特的一幕令美国大兵戛然止步。
女军医身着碎花绸衫,发髻高绾,一副农妇模样,正高擎木杵用石臼击捣植物茎秆。约翰静默凝望,俏丽而睿智的新四军女兵总是出手不凡,他猜想这番朴拙举动背后定然藏匿神奇。果然,女军医铺展一块纱布,倒入捣碎的植物渣汁,再将四角扎紧用力挤压,顷刻间木桶积下半桶碧蓝汁液。对约翰的好奇追问女军医却笑而不答,只是取出张苎麻纸用铅笔写下数行古诗,并标注英语译文。
懵懂的约翰捏在手中嘟嘟囔囔念着,猛然击掌惊呼:“哇,美妙绝伦的抒情诗!”女军医说这就是中国文化。约翰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些魔针呢?女军医不禁莞尔说那叫针灸,举世无双的中华文化瑰宝!言罢正色叮嘱大兵伤未痊愈不得作剧烈运动,说三天后带他去龙口湾堤上读解古诗。
孰知,悲剧竟蛰伏于美丽约定中。
清晨云高气爽,廖若虹如约带约翰前往龙口湾,身佩双枪的蓝雨生同行警卫,因为长征途中入伍的年轻老兵做连长时曾亲历龙口湾之战。三匹骏马不出一个时辰就驰抵长堤。出发前廖若虹已让约翰见识她的杰作,两长竿晾晒的长衫短褂,新染的靛青色泽纯净而内敛,那是为新四军侦察兵特制的化装行头。伫立长堤,廖若虹给约翰细细讲解《诗经·小雅·采绿》“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的诗意:说先秦时先民们采集红蓼,一天劳作提取的积累还不够染一件麻衫;说她幼时喜欢采摘红蓼编织花帽,红花翠叶经光与风的过眼瞬间就绽放纯蓝;还说品质注定生命的典雅悠远,古人3000年前就懂得用它做蓝色染料呢!
约翰仰望迎风而立的女军医,旭日喷射璀璨光芒,飒爽英姿的女兵被勾勒得如冰雕玉琢。约翰愕然,在新四军疗伤不足两月的耳濡目染,铁军概念早已铭刻于心,神奇女兵更在心底耸立成美丽雕像。然而,未等约翰接腔,堤下冷脆枪声骤响,美丽雕像仰面倒下。
事发猝然,蓝雨生一个俯冲扑向廖若虹。廖若虹胸口鲜血汩汩如泉涌,嘴唇噏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只是紧揪蓝雨生胳膊的双手在剧烈抽搐。蓝雨生一把将廖若虹抱上马背,朝匍匐于地的约翰一声猛吼:“带上她,快走!”
两匹战马绝尘而去,留下蓝雨生单枪匹马阻击日寇。枪声爆响,手榴弹爆炸腾起连串冲天尘团,鬼子偷袭的猎物是美军飞行员,而蓝雨生则决死力搏以阻其得逞。
约翰拽着廖若虹的马缰一路疾奔,直到攀上两里外的山头才勒缰回首,惊悚一幕就在这瞬刻爆发。五对一的悬殊激战后堤埂只剩两个军人无言对峙,日军中佐持枪逼近,蓝雨生怒目圆睁,镇定地将打尽子弹的双枪搁置草地,陡然疾退拔出插在马背褡裢里的砍刀,一个龙潜九渊滚到敌人跟前。猝不及防的日军中佐仓促后退,蓝雨生脚底骤然发力,哧溜间砍刀已劈落鬼子左肩胛骨。几乎与行云流水般的砍劈同步,鬼子手枪射出的一串子弹尽落于蓝雨生胸膛。英雄长啸仰天倒地,余力未消的砍刀随着日寇踉跄后退的身子在颤抖,刀柄护箍上的红绸在风雨中如火焰飞舞炫目。
一切发生于电光石火间。手揪马鬃、强睁双眼注视这悲壮的一幕,奄奄一息的廖若虹终于发出生命的最后嘶喊——“蓝雨生……”随即怆然坠马。
而诡谲的一幕接踵而至,阴沉的天空突然银蛇飞蹿,一道闪电随着惊天霹雳直掼而下,兀立堤埂的日军中佐瞬刻化作一团火球。始终立于蓝雨生身后的枣红战马蓦然仰首长嘶,脱缰疾奔消失在天际,是为雷电所惊,抑或为勇士牺牲而恸?仅是瞬间堤埂便陷入死般沉寂,惟留青烟袅袅,还有那悲怆嘶鸣在苍穹下久久回荡。
廖若虹,1922年生,浙江杭州人,出身悬壶世家,曾入金陵女子学院攻读西医。1941年初从杭州徒步跋涉到云岭参加新四军,翌年调任七师野战医院战地救护队长。1944年8月26日于日军偷袭中牺牲。
时愈70载,蓼虹堤浴火浸血的古老植物似乎已不为人所惦记,却因见证不凡生命的瞬间绽放而传承高贵基因,得以年年岁岁顾自不懈地葱茏葳蕤。唏嘘之际,我仍在思索当年堤埂发生的诡谲一幕,闪现于皖江大地的雨中火球,留给后人宽阔的咀嚼空间。若单纯从物理角度审视,应是嵌于鬼子肩胛的砍刀成了雷击点;而作为抗日战争一个奇异的片段,则似可归结为上苍对一种罪恶行径的愤怒惩罚。
约翰在晚年回忆录中记载,蓼虹堤的悲壮一幕长久地镌刻心底,归国后始终难以释怀于那个壮美定格。耄耋之年他才偶遇一个有过参战经历的画家,得以倾诉内心的焦渴,他执拗地认定是如虹红蓼倾尽能量燃炽了那团火球。最终,画家据此画成的那幅取名《圣花的绽放》的油画成为他生命最后的伴侣和支撑。
虽然于我而言,这则战争传奇只停留于拾遗捡漏,亦无缘得见油画尊容。但我仍诗意地想象它的热烈与壮美,苍穹下浩若烟波的红浪,就是中国的古老植物蓼蓝。缘于附着一则美丽传奇,那摇曳生姿的不再是一丛纯粹的天然植物,而是一束穿越战火的英雄情结、一缕跨越国界的生死情缘!